文汇报|严佐之:秋日长思起潜师 ——写在顾廷龙先生110周年冥诞之际

12.11.2014  12:00

  时令晚秋,又见行道落木飘零,一派生生勾牵思故怀旧之情的意象。

  顾师起潜先生110周年冥诞转眼在即,知道届时上海图书馆会有隆重纪念活动,但心中却已不由地先自思绪万千起来。想起初次拜识先生,还是在1973年的初春,我刚从崇明农场调至上海图书馆工作,被幸运地安排在保管部古籍组工作。那年先生已届古稀,而我才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忽忽悠悠,莫知莫觉,如今自己竟也到了“奔七”的老境。雨窗安坐,信手拉开书桌抽屉,从簿册中翻检出珍藏已久的先生照片、书信、题字,一张张、一件件慢慢看去,一任睹物及人之念,徐徐展开。

  目光陡然停在了三页颜色泛黄的方格稿纸上:“东坡书迹辑目”,用蓝色圆珠笔书写,再熟悉不过的先生字迹!没错,是先生当年指导我纂辑苏东坡书迹石刻文献时留下的手书。分明记得,那是发生在1979年夏天的事。前此一年,继恢复高考后又传来招考研究生的消息,这让本已在图书馆古书堆里过得优哉游哉的我,心中的“大学梦”又复活起来。在征得先生同意之后,我斗胆越级应试华东师大古籍研究室招收的“古籍整理”专业硕士研究生,并幸运地被破格录取。心中当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如愿以偿,全得益于在古籍组工作、受教于先生的六年,边实践边学习,不仅初入目录版本学之门,还补上了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大学阶段文史基础。即便是进入华师大古籍室读研,导师要求句读经史元典、撰写读书札记,这样的传统读书法,当初也都跟着先生学过,所以格外感念在上图的时光。故而我人离开了上图古籍组,但南京路夹层书库和先生西康路寓所,还是经常想着要回去看看的“老娘家”。读研一年后放了暑假,一天去上图夹层古籍组见到先生,在简单汇报了学习情况之后,我试探着问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利用假期帮忙做。先生想了想,用他一贯温和的商量语气说道:“拿散见在各种文献的苏东坡石刻书迹搜辑起来,你看可好?”先生雅好东坡书法,我懵懂初不知情,当时也不解为何要做此题目。后来读先生所撰《苏东坡法书石刻目录跋》,说到1918年秋他在苏州草桥中学读书,听书法课杨粹卿先生讲苏东坡两句名言,“大字结密而无间,小字宽绰而有余”,心有所悟,遂“爱好苏书”。又说到:“曾在上海图书馆获睹《郁孤台法帖》,有苏书大字数叶,气势雄伟,结构严紧,敬仰不止。后余入蜀,见苏书碑版甚伙,但刻手精粗不一,因有编辑《苏东坡法书石刻目录》之想。仰荷同志诸君之相助,草成此目。访求不周,聊备检阅耳。”跋文所谓“入蜀见苏书碑版甚伙”,是指1978年8月先生应四川省图书馆之邀,去乐山大佛寺为“西南、西北八省区古籍善本书编目学习班”授课,其间尝游乌尤山,观崖墓,参观眉山三苏纪念馆等。原来先生已有打算,成竹在胸,而我则不明就里,惟欣然承命,心中窃喜,只愁如何去做,茫然无绪。因为以前跟随古籍组老先生们学版本鉴定、古籍编目,却还从未做过这类的专题文献汇辑研究。先生许是知我有所困惑,于是在那三页方格稿纸上亲笔写就“东坡书迹辑目”纂辑提纲,交我以作发踪指示之助。

  先生手书“东坡书迹辑目”共四条,相当于编纂凡例。第一页稿纸二条。第一条拟定“辑目”的“收录范围”,示我凡东坡法书之“真迹、影印墨迹、石刻,包括碑记、志传、题名,以及法帖”,皆当一一收辑,网罗殆尽。第二条指点如何“收集资料”,教我当“先查金石目录、地方志、书画录等”,并将“应查各书,列目如下:《金石萃编》王昶,《金石续编》陆耀遹、陆增祥,《金石萃编补略》、《金石萃编补正》、《八琼室金石补正》陆增祥,《?古录》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吴式芬,《故宫周刊》、《金石书画》、《墨迹大成》日人,《艺风堂金石字目》缪荃孙。”第二页稿纸记第三条:“东坡生于宋仁宗景佑三年丙子(公元1036年),殁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辛巳(公元1101年),享年66岁。”并于此详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帝各朝年号、年数及其相应的公元起讫年份。是为收辑资料按年编序,提供大致年表。第三页稿纸记第四条“东坡行踪”,凡东坡生平游历之地,一并胪列:“眉州-成都-扶风楚-河南福昌-唐州-凤翔-开封-扬州-杭州-密州-徐州-黄州-陈州-汝州-庐山-筠州-高安-建昌-富州-奉新-金陵-泗州-常州-杭州-定州-儋州-真州-常州”,以备书录东坡石刻书迹所在地参考。时隔三十余年,今日重阅先生手书“东坡书迹辑目”,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细细读来,深深体味先生扶掖青年的良苦用心,感念之情,油然而生。

  因获先生“手谕”指示,我乃心中有了底气,遂隔三差五地去上图古籍组,按图索骥,调出应查书籍,检出相关资料,抄写在书目着录专用的小张方格稿纸上,终日如此,兴致勃勃。可惜当时没意识到这三页稿纸也是值得珍藏的先生遗迹,只顾着方便使用,在稿纸上留下了自己幼稚拙劣的钢笔字迹:一是查书时记下的索书号;一是增补查考之书,如《式古堂书画汇考》、《王氏书画苑》、《石渠宝笈》、《六艺之一录》、《鸣野山房帖目》、《历代法帖目》等;再有就是增补了一些东坡游历之地,如湖州、秀州、松江、润州、广州、舒州、永州、廉州等。如今再想到,已懊悔莫及。不过这倒也可见我当时边查边抄边学,做得还算用心。就这样一直做到暑期结束,交给先生,也记不清做了多少。先生说了,“仰荷同志诸君之相助,草成此目”,那就应该还有其他人一道参与。我想先生既然为此写了跋文,收入了文集,那么他编辑的《苏东坡法书石刻目录》手稿应该还在,尽管先生自谦“访求不周,聊备检阅耳”,但这部目录的学术文献价值似毋庸置疑,即便是为了纪念他老人家,不也应该把它整理发表出来吗?

  抚摩故纸,重温师教,昔年旧事,恍若隔日。先生育人,如秋阳之温渥和宜,润化无声。当年承命抄辑了哪些苏书石刻文献,今固已不能记得,但幸获先生手示,指点治学门径,则已化为精魄,融入了我的学术血脉。 阅读原文

 

来源| 文汇报  编辑| 戴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