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镇的“文艺复兴”:乌镇戏剧节上的乡绅
在这次乌镇戏剧节上,我个人的体验中,有几个画面比较难忘。
第一个是戏剧节的开头,我和朋友一起去看开幕大戏《物理学家》。剧情不赘述,主题是:假如物理学家掌握了最终的智慧,怎么办?剧中的物理学家害怕会带来毁灭,于是选择装疯卖傻,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乌镇戏剧节开幕戏剧 《物理学家》
整场戏是一出颇具实验性质的荒诞剧,铺陈着大段大段的德语台词和夸张的肢体表演。很悲哀,我的座位是二楼非常偏的一个角落。两个小时字幕与舞台的瞬间切换,一场戏下来,感觉眼睛和脖颈要报废。
二楼的角落
遥远的字幕显示屏
但疯子物理学家讲述自己和智慧神所罗门之间的交往,有一段关于所罗门的诗句,即便我离着题词器那么远,也一下子被吸住了,原谅我长篇累牍摘抄了一段:“物理学家走到了左边的圆桌旁,把桌子翻了过来,跨进去,坐在里面。吟唱一首所罗门的赞美歌,歌颂宇宙航行员。”
我们飞离地球进入天际
踏上月球的荒漠土地
有人已捷足先登
身陷尘埃,无声无息
但大多数人却在水星的铅锅里蒸煮
在金星的油坑里溶解
而在火星上
太阳甚至用我们充饥
它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这个放射性的黄色球体
我们把诅咒献给土星
尔后发生的事情不值一提
。。。。。。
我们已经是面目难辨
再也不把那呼吸着的地球思念
演员谢幕后,一幅画面挥之不去:“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剧中人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挥舞着夸张的长袖,像极了东方戏曲里的水袖。
第二天,脖子依然酸痛不堪的我在乌镇溜达,撞见了昭明书院。这里有一个不大的木心图书馆,不仅看书免费,最主要的是可以免费休息。
信手翻书,就这么巧,正好翻到这本《伪所罗门》的34页。
“以所罗门的名义而留传的箴言和诗篇,想来都是假借的。”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是你的艺术经验少,突然吃了一顿精神大餐,处在一种神往却消化不良的状态时,一位老者默默走到你身旁,领着你坐下来,敲了一下你的头,递过来一杯热水,你整个人就舒服了。古往今来,时代各异,这些形而上的终极命题在不同时代的哲人那里,赋予着不同的含义。小镇老人的一句话,让我隐约感受到了德国人黑格尔在思考“绝对理念”,康德在思考“纯粹理性批判”时的那种精神愉悦。木心就好像一个老顽童一样,趴在你耳朵旁,用略带玩笑的语气说,德国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很,别理他们。
第二个感受强烈的是乌镇戏剧节快结束时。为了宴请参加戏剧节的各方嘉宾和媒体,乌镇的主人摆起了长街宴。
在长街宴上,这样一幅画面让人印象深刻。戏剧节的总监制黄磊向陈丹青敬酒,虽然戏剧节要结束了,可是11月16日,新的木心美术馆将正式对外开放,这一次请来的馆长是陈丹青,他要负责乌镇第一届当代艺术展的举办。
这一幕就好像是黄磊把接力棒递给陈丹青一样,画外音配的是“我的任务结束了,下面看你的了”陈丹青诺诺的点着头,“是,是。” 在戏剧节的长街宴上,陈丹青感慨道:“我敢说,中国再没有第二个’小地方’能够办成这样的活动。”
我站在乌镇的长街上,很疑惑。为什么是乌镇?为什么第一次感觉和其他水乡并无二致的乌镇能把文化发展这条路走通,逐渐变得有“景”,还有“境”?中国大大小小的戏剧节、艺术节,短时间之内能够深入人心的,怎么就偏偏是这么一个古老的小镇子?著名导演田沁鑫在戏剧节讲座上曾开玩笑说,乌镇戏剧节能办成,靠得不是什么文化机构,是靠一个“财主”,阴差阳错,这倒是符合中国戏剧的传统。在传统中国的习俗就是,财主们要办喜事装点门面,于是花大价钱请来戏班子,乡里乡亲只要搬个板凳来,就能一起免费看戏。全场会心大笑。大家当然知道,这是在开乌镇股份有限公司的总裁陈向宏的玩笑。但这玩笑里透出几份真来,陈向宏真的就是乌镇本地人,还有钱,可不就是个“财主”吗?只是时代不同,乌镇的“财主”花巨资办戏剧节,远不止请大家一起来看个戏这么简单。
中国有句老话,“一贫如洗穷秀才,乡绅富豪帮好汉。”乡绅和秀才的社会结构是中国乡村的古老传统,乌镇里的“土财主”和艺术家们,像极了这种关系。按照陈向宏的说法,乌镇旅游的股东每年都不把分红拿走,他们把钱留着建大剧院、盖美术馆。
有几个段子。说得是乡绅们怎么被这几个大艺术家虐的。
乌镇大剧院的设计师是赖声川专门从台湾请过来的姚仁喜。他将大剧院设计成代表吉兆的“并蒂莲”,两朵莲花一个砖石结构代表现代,一个乌篷船上的老船木结构代表古代。这个剧院如今被称为中国最美剧院,恰如其分地坐落在千年小镇里,坐落在京杭运河旁。可是就在剧院快要完工时,姚仁喜觉得内墙刷的颜色不好看,他站在已经全部快要刷好的墙边,和助理说,“你去和他讲,我想用金箔去贴整个墙面”,助理形容当时的心情,想跳到河里去。
剧院最终按照姚仁喜的想法没有折扣的完成了。姚仁喜说,他故意坐上一艘渔船,路过这个大剧院。这个渔夫给船上的游客介绍,“你知道吗,这个是并蒂莲,据说里面贴的是金子。”
“我知道,我知道,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渔夫说。
姚仁喜后来反复讲,他忘不了撑船人那一脸的自豪。
不仅如此,著名的戏剧导演赖声川有一天和乡绅们说,想把乌镇5处几百年的老建筑改成剧场。陈向宏这个土乡绅就跑到法国的阿维尼翁小镇,跑到日本的利贺戏剧节,拿着卷尺去量人家剧院的尺寸。5座古典小剧场最后落成了:原本落寞的世家宅邸被改建成了沈家戏园,没有字幕显示屏,字幕就打在老式的二楼围栏上。
沈家戏院改造后内景
字幕打在二楼围栏
原本唱了上百年桐乡花鼓戏的露天戏台,加了一个防雨顶,便成了古典和现代融在一起的国乐剧院。
国乐剧院外景
国乐剧院改造后内景
加了防雨顶,便成了古典和现代融在一起的国乐剧院。
闲置的老式旧仓库,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化作隔场相望的秀水廊剧院、蚌湾剧场;再加上露天的几个广场,剧场群,就这样落成了。
就这样,乌镇旧瓶装着新酒,招人靠近。在攒了三年多的力气后,2013年, 黄磊、孟京辉、赖声川和这位土乡绅一起,在乌镇硬生生的造出了这样一个幻境——乌镇戏剧节。黄磊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是一个关于戏剧的“乌托邦”。孟京辉说,“这里有我对美丽的理解”。赖声川说,“这里是我的造梦场”。很少有记者去采访这个土乡绅,偶尔有问他的,他也不像艺术家们那样会表达,总是絮叨叨地说,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后来记者们也就没兴趣再问了。
这个土乡绅有钱,可是更有心。木心在被大家记住前,是他请旅居美国的木心回来,无代价地养着他,乌镇籍的作家木心这才能在家乡入土为安。陈丹青说,“如果每个家乡都有陈向宏这样的子弟,拿到钱,拿到权力,能这么办事,该多好。”陈向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木心在世的时候和他讲,“向宏,乌镇要重视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就是对生命、对生活、对人的兴趣,古镇要修复的,绝对不能是挂着的红灯笼。”记者们问,您是怎么回答这个老人的呢?陈向宏想了想,还是讷讷地说,我说你放心,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这是我“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乌镇戏剧节落幕了,“对生命、对生活、对人要有兴趣,这是千年古镇的长街上发出的隆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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