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瑞金医院重症监护:最困难的时刻,最可靠的战友
原标题:最困难的时刻,最可靠的战友——走进瑞金医院重症监护病房
早晨8时,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重症医学科一病区9床前围满了医护人员。
“把纱布递给我,这几个地方换药的时候要重点关注。”从烧伤科前来支援的主任张勤一边检查患者伤口,一边对护士们进行现场教学。
护士长顾秋莹告诉记者,这位患者前天晚间从浙江紧急转运到瑞金医院ICU(重症监护室)。他在过马路时不幸被土方车撞倒并发生碾压,腹部、大腿等外伤触目惊心,腹腔内多个脏器受到不同程度损伤,是一例典型的严重多发伤伤员。
房间内弥散着异味。年轻的护士蹲下为伤者换上新的集尿袋,再把染着血渍的纱布棉球收走。
这是1月5日早晨记者在病房所见的场景。
“这些都是90后的小姑娘,进医院经过了一年科室轮转之后,主动选择了ICU。”顾秋莹说,“虽然很苦很累,但是她们经常跟我说,ICU是真正锻炼人的地方。最难的一关都能应付,以后遇到什么病人都能很好地处理了。”
ICU里,不断作响的报警提示音,瞬间变化的数字与曲线,置身于此的人时时在“闯关”,片刻不能放松。“如今他们到了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刻,我们要成为他们最坚实可靠的战友。”重症医学科主任瞿洪平说道。
与时间赛跑
“家属来不及到场,就得担下责任,先拍板进行手术。处于半昏迷、昏迷状态的患者和医护人员相依为命,一起面临生死的考验。那一刻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救命!”
看上去,ICU病区不同于想像中的那般惊心动魄,但有条不紊的平静下是“无声的战场”:除了医护人员的疾步奔走与轻声交谈,其余能听见的只有每个病床前各式复杂监护治疗仪器一边闪烁,一边发出的嘟嘟声。这里常年恒温,医护人员的白大褂内只着单衣,在病床前不断俯身检查输液、置管情况、生命体征及伤口情况,额上浮起细密的汗珠。
患者监测仪上的数字随时波动,牵动着大家的心。“他们的生命体征看似稳定,但稍有不慎可能瞬间危及生命。”黄洁医生快速报出了几个数字,“这几床患者是我们这几天重点监测的对象。”
曾有医学理论提出,患者出现3个以上脏器衰竭,死亡率高达九成。“通俗来讲,我们在做托底的工作。如果在ICU都无法抢救,那基本无力回天。”黄洁说,“你不知道患者何时病情会变化,就得时刻紧绷着弦。大家总说‘时间就是生命’,ICU的医护人员可能体会最深。”
凌晨4时,5床的患者发生大出血。这位来自河北的赵先生被转运至瑞金ICU后,接连几日险情不断:呼吸衰竭,心、肺、肾等多器官功能障碍,血小板数量明显减少。在呼吸机、血透机、心电监测仪等设备的支撑下,他被再次从死亡线上拉回来。隔断玻璃内,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干净的床单被褥丝毫看不出3小时前经历的惊心动魄。此刻,他仍处于危险期。
去年,这里曾接收过8名特殊的患者,“她们都是孕妇,因为各种严重的基础疾病导致妊娠期间出现险恶并发症而送来ICU。”电视剧中经常出现“保大还是保小”的情节,在ICU,医护人员总是竭尽全力想让每个家庭都得到尽量完满的结局。李磊医生对其中一名年轻的女性患者记忆犹新,“韩小姐是个90后,孕早期出现流产征兆后,产检发现自己原来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通常情况下,患有此病的女性,医师是不建议生育的。”6月底,她的病情加重,流产后出现心、肺、肾及造血系统衰竭,凝血功能发生异常。“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难抉择,一方面,系统性红斑狼疮需要免疫抑制疗法;另一方面,还需纠正她的凝血功能障碍。”
历时整整5个月的抢救中,医护人员的心一次次被高高吊起。每一次大出血都来得毫无征兆,身高近1米8的医生必须跳上病床按住出血处进行抢救。“留给我们考虑的时间可能只有5分钟,家属来不及到场,我们就得担下责任,先拍板进行手术。”李磊说,“到了这时候,就只剩下处于半昏迷、昏迷状态的患者和医护人员相依为命,一起面临生死的考验。每次事后回想起来,那一刻我们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救命!”
生命与金钱的双重考验
对医学的不理解、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来自医药费用的压力,极少数ICU的患者与家属将其转化为对医护人员的责难
救命是ICU每位医护人员的责任,也是他们的专业强项。然而这一份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难免需面对更多意料外的无奈。
周四清晨7时半,ICU迎来了每周例行的大交班时间。医生与护士围坐在一起,由瞿洪平主任带领大家一同详细分析每位患者的病情。
刚从各病床前检查完毕的护士长顾秋莹快人快语,一走进会议室便道,“8床的一整夜每隔10分钟就按一次铃,护士过去了又说不出有什么事。3个值班护士照看12个病人,巡视、换药,还得2小时翻一次身,根本没有精力应付。瞿主任,我们今天下午再和家属一起与病人沟通一下吧。”
好奇下,记者来到了8床患者的探视窗外。这位26岁的大男孩仰卧在病床上,手上举着一本杂志挡住大半张脸。“不闹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说自己要看书。”护士告诉记者。由于重症急性胰腺炎引发感染休克,在当地医院束手无策的情况下,11月底他从外地转运至瑞金治疗,经历先后4次大手术,才从死亡线上被拉回。
在瑞金ICU,重症急性胰腺炎的患者不少见。“许多患者和家属都对它不了解,听起来好像是一种炎症,怎么就要送ICU 抢救了?”瞿洪平有些无奈,“其实这是一种病情凶险、发展快、并发症多、病死率较高的急腹症,重要脏器都可能出现衰竭,也会出现大出血的情况。遇到因为患者病情变化反复而情绪激动的家属,我们就需要不断做解释。”
禁食是重症急性胰腺炎患者早期必须遵守的医嘱,连喝水也不行。看似简单的一句交待,往往在医患间上演“拉锯战”,每日有限的探视时间里,“医生,他现在能喝水了吗?喝一点应该没关系吧”的询问试探屡现。8床的大男孩也因此大吵大闹过,向父母打了“小报告”后,护子心切的家长竟然偷偷给他带来了零食。
在普通病房,家属可以随时探视陪护;在ICU,一扇大门的阻隔让家属焦虑的情绪不断发酵。若是再听见患者的抱怨,医患矛盾瞬时到达激化点。“有调查显示,ICU患者的心理障碍发生率为14%至72%,严重者会影响治疗及预后。”瞿洪平告诉记者,“对于家属,来自‘生命’与‘金钱’的任一考验都足以点燃他们脆弱的情绪,尤其是产生严重并发症的患者家属,除了每日常规的治疗费用外,因为治疗并发症额外需要的这一笔药费与手术费可能让整个家庭陷入困境,而他们更惧怕的是人财两空。”
对医学的不理解、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来自医药费用的压力,极少数ICU的患者与家属将其转化为对医护人员的责难。“探视的时候,碰到不少家属总会问,为什么他嘴角流口水?手背那么肿?伤口又在冒血?这都是家属担忧,想要了解病情的表现。”瞿洪平说,“越到这样的时候,医护人员越要摆正自己的心态,用主动、平等的态度把家属想要知道的每个细节解释清楚,同时给家属信心。将心比心,如果有了一份期许,漫长的治疗之路才能走得更好。”
医人、“读心”的良心活
医学无论如何发展,都具有无可避免的局限与遗憾。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患者、家属还是医护人员,大家其实都在ICU体会着同样的喜与悲
午餐前,刘嘉琳医生从13床的重症肺炎患者病床前离开,在电脑上查询资料后又折返。整个上午,她几乎没有坐下片刻或喝上一口水,而这已经是她连续工作的第28小时了。在ICU交班,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你来我往。“为了保证危重病人、新入ICU病人治疗的连贯性,很多时候都是没办法正常下班的。作为主管医生,必须确保你手上病人的安全。”
每日面对着生与死较量的女性,完美诠释着刚与柔的结合。医学无论如何发展,都具有无可避免的局限与遗憾。“我刚入ICU上班的时候,有个40多岁的女患者是重症肺炎,我们竭尽全力也没有挽救回她的生命。她刚上初中的女儿跪下来哭喊着‘请你们再救救我妈妈’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要流泪了。”刘嘉琳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医生不能哭,我就暗暗告诉自己,以后要变得更强大。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患者、家属还是医护人员,大家其实都在ICU体会着同样的喜与悲。”
下午4时,探视时间开始。10床的刘阿姨因腹部感染导致肝功能衰竭,4个月时间里进行了两次手术。如今,她的恢复情况不错,前来探视的女儿一边撩起母亲的裤腿做着按摩,一边扭头与顾秋莹聊起天来,脸上露出笑容,“真的谢谢你们,妈妈生病,我们家的其他人也没心思好好生活,现在总算能慢慢回到正轨了。”
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年内患者和家属送来的感谢信。密密麻麻的字句透露出病家的理解与感激。患者徐先生的妻子写道,“平时不怎么生病的老公突然高烧,始终查不出病灶,越来越虚弱并伴有休克前期迹象,一夜抢救后转入瑞金ICU。当晚,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接下来20多天,医生们除了尽心医治我的丈夫,还要宽慰我这个麻烦的孕妇。他们救治的不仅是病人一人,还有我和我腹中的宝宝。都说现在人情冷漠,医患关系紧张,但这里却让我时时刻刻感受到温暖。”
徐先生的主治医生黄洁说,做一名ICU医生,感动的时刻总是多过矛盾与纠结。“没有人能时时刻刻监督你,这是一桩良心活。”他坦言,这里的患者大多无法言语,除了“医人”,还要“读心”。“疾病本身是一件冰冷的事,但能把患者当做自己的亲朋好友来照顾守候,哪怕他闭着眼睛不言不语,也能感知到温暖。”正如上海市重症医学分会主任委员、瑞金医院副院长陈尔真所说,ICU除了担负着全医院最危重患者的救治工作,更为重要的是诠释了医务人员对患者生命的关爱与敬畏,“他们的默默付出不仅仅是为了救治一个危重患者的生命,更是为了一个家庭的美满幸福和社会的和谐。”
顾秋莹的朋友圈里,有人在晒即将到来春节假期的旅游计划。“我们和这些假期是无缘的,365天每天如此,春节期间重病人都过来了,可能还会更忙一些。”顾秋莹想了想说道,“时间久了,哪怕家属不再来探望,我们依旧会守候在这些患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