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那些隐形的留守儿童
两年前,80后女律师张玉霞在静安区司法局和静安区人民检察院的联合支持下,成立了全市首家以律师命名的未成年人法律援助专业机构——张玉霞未成年人工作室。
两年里的数十个案例,让张玉霞真切认识到,在农村留守儿童悲剧频发、引发社会高度关注的同时,繁华都市有一部分孩子的处境同样堪忧,他们有些是城里的孩子,从小父母离异,法律上的监护人几乎从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些原是农村留守儿童,独自来城里“讨生活”,成了都市里的流浪儿;有些是外来务工者的子女,父母虽在身边,却忙于生计而疏于对孩子的照顾。
在冷冰冰的卷宗里,这些缺乏关爱的孩子,有时是施害者,有时是受害者,但归根结底,他们都是这个急遽变化、躁动功利社会的受害者。
没人知道都市里隐形的留守儿童有多少
看到那张现场照片之前,上海申浩律师事务所女律师张玉霞并不知道,小小一颗心脏可以迸出那么多血:躺在地上的小朱,16岁,浑身是血。一把瑞士军刀,直直戳在他胸口上。
凶手小蔡,也是16岁。
起因是一场懵懂的“情爱”纠纷。
2013年10月17日中午,某校初一某班,女生小桃向同班“绯闻”男友小强借手机,小强不肯。小桃转向小强的“情敌”小明借来了手机。这让小强觉得很失面子。
离放学还有两节课的时候,双方已秘密召集了各自的“兄弟”。
下午3点30分,学校放学。3点40分,人们在学校附近的路口,看到二三十个十几岁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彼此推搡。
小蔡站在队伍的这一边,他不认识小强,不认识小明,也不清楚纠纷因何而起。不过,朋友叫了,自己不能表现得怂。
天已经冷下来了,小蔡穿着校服外套,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触到了口袋里新买的瑞士军刀。
推搡升级,开始动手……
小蔡掏出军刀,刺向对面阵营……
有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那是小朱,但对小蔡来说,这也是一个陌生人。他盯着小朱看,看他扭曲的脸,看自己的刀插在他的胸口。他一直看着,挪不开步。
警察来了,时间是3时55分。从小蔡支离破碎的回忆中,张玉霞补全了这些画面。两年前,在静安区司法局和静安区人民检察院的联合支持下,张玉霞成立了全市首家以律师命名的未成年人法律援助专业机构——张玉霞未成年人工作室。小蔡是工作室成立后她援助的第一个未成年人。
看守所里,小蔡哑着变声期的嗓子问张玉霞:“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没满18岁,他们应该让我回家。”
他指的家,是爷爷奶奶的家。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有多小?小到他对爸爸妈妈完全没有记忆。而在他有记忆后,法律上的监护人从未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开庭那天,特别‘热闹’。”张玉霞说。20多个被告,都是未成年人,几乎都来自单亲家庭。
站在被害人席上的,是一个孤零零的父亲,那是小朱的父亲。和小蔡一样,小朱的父母也早已离异,各自成家,小朱的母亲远赴英国。作为法定监护人,小朱的父亲也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而在小朱离世后,出现在法庭上的他,低着头,静静听完所有的辩解。抬头,他说:“如果我儿子还活着,他应该也是被告。我多么希望他还能像你们一样,有接受审判的机会。”
一片沉默。然后,是啜泣声,和更多的啜泣声。
哭的是孩子,大人则继续沉默。“我不晓得这些法定监护人站在法庭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可能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张玉霞说。
当农村的青壮年来到城市打工挣钱的时候,他们留在老家的孩子,被称作农村留守儿童。而对小蔡、小朱来说,他们的家在上海,父母也在上海。然而,同一个城市,却未必同一个屋檐;有监护人,却未必有监护。他们是都市里隐形的留守儿童。
据统计,全国有6100万农村留守儿童,但没有人知道都市里隐形的留守儿童有多少。
从留守儿童到流浪儿,他们生活在都市的灰色地带
在农村留守儿童的想象中,“抢”走父母的都市应该是个天堂一般的地方。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步父母后尘,独自走向都市。
17岁的小孙是其中的一个。12岁那年,他从贵州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混迹酒吧、网吧,做些看场、拉客的活。
走进都市,改变的是身份——从农村的留守儿童,成了都市的流浪儿,而无法改变的是成长的困境。2013年12月29日晚,小孙在贩毒时被当场抓获,并被检出患有艾滋病。
在上海市第三看守所,张玉霞见到了小孙,白净斯文。对犯罪经过、涉案毒品数量,他供认不讳;对相关的法律条款,他侃侃而谈。在这个过程中,他习惯性地跷兰花指,习惯性地摆出讨好人的笑。
问完案情,张玉霞向他要父母的电话号码。
沉默半晌,小孙回答:“我没有父母。”
这不是事实。张玉霞从公安部门了解到,小孙读小学时,父母离异,父亲去了广州,母亲去了黑龙江。小孙随爷爷奶奶生活。
几天后,张玉霞分别接到两个男人的电话,一个是小孙的生父,一个是小孙的继父。但没有一个父亲愿意为儿子来一趟上海。再拨通他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说,农忙,跑不开。
开庭的日子定在2013年3月22日。21日早上,张玉霞再一次拨打孙妈妈的电话,告诉她,开庭若不见,再见也许要很多年以后了。当晚,孙妈妈赶到了上海。第二天庭审接近尾声时,眼看着儿子要被带走了,孙妈妈突然蜷起身子,人往下蹲,双手捂着脸。
张玉霞听到从她指缝里挤出的声音:“儿子,你的错都是妈妈的错,是妈妈没有管好你。”
监护的缺失,让魔鬼有了可乘之机
小女孩果儿的遭遇,最让张玉霞痛心。果儿7岁,小学一年级,活泼外向。看到果儿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这个孩子,但妈妈的眼里没有疼爱。果儿妈妈出生在农村,留学日本,最终在上海一家跻身世界500强的日资企业里谋得一份管理工作,笃信的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老公和她想法相左,留在老家过安稳日子,每一两个月来次上海。对老公的失望,都转化成了对果儿的期望,果儿妈妈千方百计把果儿送进“上海小囡读书的好学校”,要求果儿门门功课必须是满分,哪次达不到,便是没完没了的责骂。
对女儿如此苛责,果儿妈妈从不觉有什么不妥;因为她对自己更苛责,每天工作到晚上九十点钟才回家。在她的理解中,她和女儿是在不同的战线上共同奋斗,她可以吃苦,女儿也应该可以吃苦。可她忘了,7岁的孩子还需要照顾和关爱。
监护的缺失,让魔鬼有了可乘之机。无业人员叶某和果儿家同住一个社区,他发现,因为没有东家的监管,果儿家请来的保姆经常不见人影,留果儿一人在家。
叶某第一次把魔爪伸向果儿是在今年3月的某天下午,果儿和一个男同学一起在家做功课。那是老式里弄房子的底楼,两个孩子没有关门。
第二次、第三次,小男孩吓得不再跟果儿回家了。
“让我揪心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果儿竟然都不敢跟妈妈说,直到一个多月后,爸爸来了,她才和爸爸说。”张玉霞说。
而更让张玉霞揪心的是,妈妈对果儿的二次伤害。她对着果儿怒吼:“你知道这有多脏吗?毁了,全毁了!”
似懂非懂的果儿,从妈妈的态度里读“懂”了这件事的性质:很“脏”,而且,错在她。白天她用沉默包裹自己,晚上她会梦游,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
把叶某绳之以法的过程异常艰辛,“因为事发一个多月以后才报案,而且,唯一的证人,那个小男孩,和果儿一样,也只有7岁。”
经过努力,叶某最终被判四年半徒刑。果儿妈妈松了一口气,她觉得时间上可以来得及让果儿读完小学再离开这个社区了。但张玉霞对果儿的未来并不乐观,“如果果儿妈妈不改变,果儿很难走出阴影。”
因为,在果儿妈妈向女儿发怒的时候,张玉霞不曾从她脸上看到反省,反省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当爱缺位,空档必然会被别的东西填满
孩子的周围并非真空,当家庭的教育与关爱缺位时,这个空档必然有别的东西来填满。
在张玉霞经手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时常见到成年人的影子。“有个案子,成年人组织未成年人聚众抢劫。被抓后,有个孩子对我说,‘大哥’说的,我们都是未成年人,被抓了顶多教育一下,很快就放的。”
孩子的无知令张玉霞叹息。这些年,她也去过很多学校讲法律课,“但好像我们讲得再多,也抵不过‘大哥’的一句忽悠。”
酒吧、网吧,诱惑着没有父母管束的孩子。“有些酒吧招募未成年人,许诺他们只要带人来,就不收他的钱。”只要有机会,张玉霞就呼吁,法律不能只规定“前面”,不规定“后面”。即不能只用法律条文来规定酒吧等场所不能接纳未成年人,却没有相应的措施来保障法律条文落到实处。
张玉霞偶尔会打电脑游戏,“在很多游戏里,如果你选择做‘坏人’,可以很快地晋级或升级装备,‘好人’则很慢。反面角色总是被设计得很酷,很炫,受到孩子们的追捧。”随着经手的案子越来越多,张玉霞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孩子缺乏对生命的敬畏,“他们好像活在游戏里,这一刻人死了,下一刻吃颗还魂丹,又会满血复活。”
但,真实的人生哪有这样的设计?
女孩更喜欢“追剧”,韩剧、日剧里的“野蛮女友”,各种宫斗剧里的“腹黑”女主角,都是她们模仿的对象。“有一起校园暴力发生在小学里。一群孩子模仿《甄嬛传》里的角色,皇后、贵妃、嬷嬷、太监,搞了一大堆,人人有戏份。然后,她们要求一个没看过这剧的女生向她们行礼,女生不肯,她们便围攻她,说要赏她‘一丈红’。”
在校园暴力案件中,女生参与的比例越来越高。“用的手段都很过分,打耳光、扒掉被害人衣服,她们已经觉得不过瘾了。有个案子是施暴的女生招来社会闲散人员,当众欺负被施暴的女生。”这些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觉得匪夷所思的情节,在宫斗剧和网络小说中却很普遍,然后,它们成了一些未成年人在现实中演绎的脚本。
如果说农村留守儿童现象的产生,是中国现代化发展之殇。那么,这些都市里的孩子,又在因为什么而遭受本不该由他们遭受的成长困境?
没有爱相伴的成长路上,他们可能有的,常常是孤独、危险,还有罪与罚。
(文中所涉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