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外逃经济犯生活:穷得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

15.12.2014  13:48

  涉嫌经济犯罪逃往境外的人员,总给人一种感觉:他们逍遥法外,在境外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但事实上,他们实际生活究竟如何呢?

  记者走访了多名近年被上海警方追逃回到上海伏法的犯罪嫌疑人,从这个特殊群体的真实经历与心路历程,也许正好印证了警匪片里那句经典台词——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

   出逃:

   表面是劳模,其实是蛀虫

  当问起李玲犯罪出逃的经过时,她却坚持从与丈夫的相识相恋说起。

  李玲出生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当她坚持与“劈腿”的“高干子弟”男友分手时,母亲有过反对。后来跟家境贫寒的丈夫管忠结婚,李玲始终觉得,“母亲一直有些看不起他。

  上世纪90年代末,在纺织厂工作的管忠和李玲双双下岗。不久后,李玲在新成立的上海某航天公司金桥分公司找到了新工作——财务科出纳。

  “我学历最低,半路‘出家’,半年不到,上岗证考了出来,中专也考了出来。当时我们整个财务科10个人,待岗后我是第一个有工作的。当时的总经理来挑人,第一个点名要我。那家公司从第一块砖奠基开始我就在那里了。

  然而与李玲的顺风顺水相比,丈夫的事业发展就没这么幸运了。

  李玲的新工作,直接接触的资金以千万计,这些钱几乎只在月底动一次。为了让丈夫“干出一番事业”,让别人“看得起”,李玲想到了公司的“闲置资金”:“那时股票蛮好,如果拿这笔闲钱做本金给丈夫炒股,赚了再补回来不就行了。

  一开始,李玲每次5万元、10万元的挪用,一到月底又转回公司账户。后来她发现公司并未察觉,“”的金额就越来越大:20万、30万乃至上百万。

  1998年到2005年间,李玲先后挪用资金累计近800万元。但就算是牛市,像李玲和管忠这样每到月底必须变现的方式,也难以盈利。

  “5元买进,结果跌到3元,后来涨到4元,就要翻红了,可到月底了就必须割肉,把钱转回公司账上。”原本想赚钱,没想到反而赔钱,而且窟窿越来越大:1998年到2000年间,两人炒股亏了2万多元,这相当于李玲当时10个月的薪水。

  2003年到2005年间,李玲天天“打着算盘过日子”。她曾想过收手,但觉得无力回天。

  为此,她生病不敢请假,从未用过年休假,如此“卖力”工作居然为她换来了“三八红旗手”、“新长征突击队员”等一大堆荣誉称号。

  2005年7月,李玲的岗位被调动。一旦换人接手,挪用资金的漏洞很快就会被发现。

  李玲想过死。她跟老公说准备去普陀山:“其实心里有了最坏打算,准备一了百了。”但丈夫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坚决跟随,未能如愿。

  后来在小区跟邻居聊天,她听说有人“犯事”跑去国外就没事了。2005年7月,公司放假,她办妥了去马来西亚的商务签证。

  7月27日,李玲和丈夫登上飞往马来西亚的航班。临走前,她用最后一次机会卷走了公司79万元工资款。

  约有800万元资金疑似被挪用,出纳失踪,公司发现后马上向浦东警方报警。

  2006年6月6日,国际刑警组织对李玲发布了红色通报。

  逃亡:

   问“”拿的钱,都被“”要去

  2005年上海的城市居民家庭人均年可支配收入是18645元。李玲夫妇携带的79万元,似乎可以让他们在海外逍遥一阵,再另起炉灶。但事实情况远非如此。

  逃到马来西亚后,为躲避警方追查,李玲夫妇随即逃往泰国。40多岁的夫妻二人,一句外语都听不懂。

  住了一阵宾馆,李玲为节约开销就从当地华文报纸上翻查房产租赁信息。为节约水电费,即使最为潮热的季节,他们也不开空调。

  随着签证到期,两人随后成了“黑户”,连门也不敢出,晚上一听到警车声就紧张。

  钱只出不进,二人再次搬到一间40平方米的小屋,蜗居4年,活动范围只在社区,唯一的消遣就是一台小电视:“只能看东方卫视。

  对于潜逃在外的犯罪嫌疑人,思念亲人才是最大的折磨。

  他们辗转得知,落单的儿子全靠邻居一家照顾和小叔子偶尔探望。这让李玲难以自持:“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视力缺陷,好多医生都不肯治,最后经过好几次大手术,一只眼睛才勉强恢复一点视力。

  一直谨小慎微的李玲,决定冒一次险:把儿子接到泰国读大学。

  那时,从国内带来的79万元也差不多用尽。李玲托邻居和小叔子帮忙将上海的老房子卖掉,房款让儿子存入银行卡内带到泰国。

  明知接儿子到泰国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这时的李玲,已经让艰难的生活磨平了当初的谨慎:“如果警察找来,那就是我的命。

  2012年,李玲父亲过世。

  “当时就想无论如何,也要回家送父亲最后一程。”她不怕被抓,但儿子的新生活刚刚稳定:“我们被抓了,儿子在泰国一个人怎么办?

  两难的亲情羁绊,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外逃犯罪嫌疑人的心里。

  1997年在溧阳路一家银行假扮“银行经理”骗取一家事业单位1000万元现金本票的张宏,在警方追查之时,便带着60万现金跑到印尼首都雅加达。

  自认为熟稔社会规则的张宏,一到雅加达就迫不及待想要获得新身份,没想到接连被骗,钱财损失大半,第二年遇上印尼排华事件,剩余的钱款几乎全部凑给了保护他们的当地人。

  等到事件平息他想找份工作时,60万元早已散尽,穷得连一张去爪哇岛的船票都买不起。“问‘鬼’拿的钱,也会被‘鬼’再要去。”张宏用当地学到的谚语回忆自己的逃亡生活:不义之财终究不可能为自己带来稳定生活。

  生存能力强悍的张宏从海边养虾人到巴厘岛导游,更换了很多工作,甚至学会了极拗口的爪哇语,但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家人:“后来在当地有了朋友,看到他们都能为家人尽责,我心里特别难受。

  他曾在电话里劝过上海的妻子改嫁,也为女儿考上大学而兴奋:“作为父亲,我不能指导她什么,我自己都是这个样子。

   游荡:“漂得白”身份,洗不掉罪恶

  就算那些看似风光能干的嫌疑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海外潜逃生活,也难以适应。

  出生于1970年的金云,出逃前的人生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初中就读大同中学,高中考进四大名校之一的复旦附中,大学进入上海交大。

  毕业之后,他顺利进入跨国企业奥的斯电梯公司工作。1996年,刚刚26岁的金云已经是公司销售主管。

  也就在这时,他选择了另一条命运的岔路。

  当时一家商城需要订购电梯,但按照规定,进口电梯需要通过进出口公司签订协议。于是商城委托一家进出口公司操作,但这家进出口公司的负责人觉得做代理拿佣金赚得太少,便上门拜托金云,制作了一套阴阳合同:除了交易金额,其余全部相同。

  交付商城的合同中,标明购置电梯款150多万美元,而给奥的斯公司的合同上,则是140多万美元,16万美元差价进了代理公司负责人的私人腰包。这位负责人给了金云2万美元以示感谢,在当时折合人民币近20万元。

  也是在那一年,业绩出色的金云被选派去马尼拉攻读MBA,公司承担学费和部分生活费用。

  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金云收下了这2万美元,并带去了马尼拉。但实际上他一直没有用这笔钱,学成以后他返回公司成为高管,又把钱带了回来。

  2000年7月,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公安分局接到线索,对这起交易中的犯罪行为立案调查。金云向警方承认了自己的犯罪行为,并退还了2万美元,获得取保候审。11月30日,静安区检察院决定对金云实施逮捕。

  就在这时,金云去了美国。警方随即向公司通报案情,公司在美国约谈金云,他马上辞职。

  就这样,原本一路坦途的金云,在人生的岔道上越走越远。

  失去了工作签证的金云,在美国申请攻读了一个硕士学位。2004年,受加拿大朋友的邀请,他带着妻子前往加拿大工作,并于2007年获得了加拿大绿卡。

  生活道路好像又出现了转机。

  然而金云在加拿大生活得并不顺利。从为他人打工到自己做点进出口的生意,金云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

  金云有了三个孩子,大的10岁,最小的4岁。7岁的老二身体很差,一直需要有人照顾,家中老人无法帮忙,他和太太只得轮班,根本无法找到正常工作。

  获得新身份后,远离父母的金云开始试着利用暑期带着孩子回来看父母,享受这天伦之乐。一来二往,他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但他没有想到,14年后,警方依然坚持破案,并在今年年初掌握了他“漂白”后的身份。

  8月17日,金云在加拿大温哥华登机,静安警方在第一时间掌握了消息。8月18日下午4时35分,东航MU582缓缓地降落在浦东机场,上海警方已经准备就绪。飞机降落后,边检人员上机确认了他的身份,将他带下了飞机。

  这一天,正好是他的44岁生日。

   归来:

   被抓一刻,却感“解脱

  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李玲是被经侦总队的女民警背下飞机的。

  今年不过52岁的她,躺在浦东新区看守所医院里,四肢浮肿,手背上密布挂点滴的针孔。

  海外逃亡9年,李玲高度紧张,生病也不敢就医,入院时高血压210,血糖值18。

  “医生说如果再不回来,就一辈子瘫痪了,可能再也没机会回来了。”回忆起整个逃亡历程,她显得异常平静。她甚至说,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被捕的感受,那应该是“解脱”。

  今年5月31日,李玲在家门口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当事人自称是泰国移民官。

  “当时就知道,时间到了。”自从变成“黑户”,李玲就为自己虚构了一个在泰国养老的“陈大姐”身份,只有上海警方才可能知道“李玲”。

  环顾自己在泰国一手打造起来的新家,李玲还是有些不舍。可听到民警用上海话喊她名字时,“连呼吸都跟着放松了。

  采访结束,李玲做了一个泰式的再见礼,神色平静。

  回到上海的张宏,19年未敢在外说起的上海话里,已然有了港台腔的味道。他说,自己不会请律师,也不会上诉。任何处罚,他都愿接受。

  早在五六年前,他就想过自己被抓的场景,也想过干脆就在海外流亡一辈子。他给自己设置了一条“红线”:到60岁人生没什么欲求,肯定是要回来的。

  他甚至将此次被捕看作一次机会:“这些年我没有自首的勇气,但有伏法的准备。等服刑完毕,就是我对家庭尽责的开始。

  而另一起案件的涉案人施燕,从南非回到上海的看守所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刚满18岁不久的儿子。儿子为她办理取保候审手续,母子二人赶赴陕西宝鸡,配合警方工作,补办新的身份证件,寻找新的证据和线索。

  即使那些逃往海外依然“吃得开”的人,也把被捕看作“解决问题”的机会。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可能配合的,我有那么多客户,今后我的公司还要上市,这样会有影响的!”在看守所里,吴兴态度强硬地拒绝接受采访。

  作为极少数外逃后依然过得“潇洒”的特例,吴兴在境外证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基本在加拿大立足。但他依然不喜欢那里,只得频繁往来港澳之间:“英语不好,不习惯。

  过去的经历,不可避免地对他的未来生活产生影响。因为涉嫌违法犯罪,他的移民之路可能就此停滞。

  就连他也坦诚:这事迟早是个隐患,永远两难。

  “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就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