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人:苏州河北岸是浜北 看浜北人的爱与哀愁
■本报记者 曹静
拆迁后的浜北人,像盐溶入水一样,融化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李其纲常常在想象,他们现 在在哪里,继续着怎样的生活;也常常在思索,他们的精气神最终会给这座城市添加些什么。
老上海人管苏州河叫“浜”。以苏州河为界,北岸是“浜北”,主要在普陀境内;南边叫“浜南”,后来泛指黄浦、静安、长宁等区。
浜北有三道湾、一条浦。湾是朱家湾、潘家湾、潭子湾;浦叫彭越浦,当地人叫“大洋河”。大洋河畔有个平江村,1954年,李其纲就出生在平江村。
多年后,李其纲在小说中这样描写自己出生的这片区域:“补丁接补丁般的棚户密密麻麻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地拥在一起,足有十华里见方。”
——朱家湾、潘家湾、潭子湾、平江村、药水弄等,连绵一体,人称“三湾一弄”、“三湾一村”,正是上海历史上最集中、最出名的棚户区。
一
浜北棚户区的形成并非偶然,其直接成因更与吴淞江有关。
吴淞江发源于苏州吴江,蜿蜒进上海后得名苏州河,最终汇入黄浦江。大工业时代,水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早在1889年,苏州河南岸即开设了第一家大型工厂。此后,实业家们依河傍水,开办了面粉、榨油、纺织、造纸、印刷等工厂,继而又开设为这些工业配套的机器制造厂。外商——主要是日商,凭借《马关条约》中的特权,亦在此开办工厂,发展纺织业。
随着公共租界的扩展,道路、船埠和铁路的建筑,这一带的工业愈加发达。至上世纪20、30年代,苏州河两岸工厂林立,大批工人汇聚于此,其中便有大量来自苏北、安徽、山东等地的移民。无处栖身的他们,就在工厂附近的荒地、废墟、垃圾场上,苏州河两岸和其他河沟旁搭建草屋、芦棚,棚户区便逐渐成形、壮大。
浜北的棚户区,除少数为砖瓦平房外,大部分是草棚、简屋。另外还有极为出名的“滚地龙”——几根毛竹片弯成弓形,插入地里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棚,挂个草帘当作门,弯腰才能进出。没有窗,没有家什,没有水电,没有下水道,到处是垃圾、臭水坑,瘟疫时常发生。
直到解放后,这非人的居住条件才得以改善。水电通上了,“滚地龙”消失了,草屋拆掉盖起了土房、瓦房。然而,这里仍是出名的“下只角”,一间棚挤着一间棚,一间屋和另一间屋的形状绝不会雷同,小巷曲折而逼仄,如迷宫一般。
二
在少年李其纲的眼中,浜北的色泽是灰、是褐、是黑:
平江村错落蔓延的低矮寮棚和瓦屋,是一片深灰和褐黑; 每天偷摸着去捡煤渣的潘家湾煤场,高高堆着的煤,像黑色的金字塔;闲来无事爬上的苏州河水泥堤坝,是灰色的;眺望苏州河对岸,上海面粉厂、申新九厂、大隆铁器厂,数不清的工厂和仓库,泛着钢铁的灰白……
浜北的居民多是苏北人。近代以来,淮河多次泛滥,家园被毁的苏北农民,沿着水路逃荒到这里,登岸、聚集。
与同一时期移民上海的宁波人、无锡人等相比,这些苏北难民既没有满腹经纶,也没有鼓鼓的腰包。要在大上海生存下去,能依靠的,只有一双手和一身力气。
即便同为城市平民的浜北人,无形中也分为三六九等。“上档次”的是民办小学的教师,中药房配药的药工,人力三轮车工会的干部,苏州河对岸的纱厂、面粉厂、啤酒厂、制鞋厂等大中型国营企业的工人。李其纲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是纺织女工,在浜北便属于条件最好的。
接下来是集体企业的工人,比国企工人差一些,算是二等;三轮车夫、拉橡皮塌车的车夫、码头搬运工、马路清洁工等卖苦力维生的,属于第三等;最底层的是那些没有单位、没有劳保、没有固定工资的人:街头擦皮鞋的、磨剪刀的、卖爆米花的、菜场里刮鱼鳞的……
浜北底层生活的艰辛令人难以想象。李其纲有一个同学,从小拾荒,六七岁那年在附近遗留下的碉堡边捡到一枚手榴弹。他只知道金属值钱,便拿着手榴弹在火上烧,想把木头烧掉拿去卖钱。“轰隆”一声巨响,左眼没了,大夫给安上了狗眼,从此有了“狗眼”的绰号。
然而,艰辛归艰辛,浜北人生活得坦然,也比外来者想象得快乐。他们用满口的苏北话,有意无意地筑起了与外界之间的屏障,形成了与其他上海族群迥异的文化性格——
他们行为处事十分“抱团”,人与人之间亲近、紧密;他们重情、爽直、仗义,弄堂文化中那些鸡零狗碎、暗暗戳戳在他们身上是不大看得到的;他们崇尚武力,习武风气甚浓,年轻人拜师傅、结兄弟、练武艺、打群架;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尊重知识,对有文化的人始终高看一眼……在这座移民城市中,浜北人似乎始终是一种异质的存在,领受着异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