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社区舞蹈老师杨继勇:从小群众文化里走出来

19.07.2015  08:55

  原标题:“半个手臂是文身?因为身上有故事呀!

  杨继勇编排的舞蹈有几分像街舞。他认为,选择这样的舞风,有自己的道理:“现在是中性化时代,全世界流行中性文化。侬看杰克逊女人腔,麦当娜男人腔,伊拉才会成功。所以我排出来的舞蹈都是中性化的。

  “吃过苦,尝过甜,转眼之间又一年。心挺累,人挺烦,想想都为了什么。天空飘来五个字:一天竟破事。转眼覆盖五个字:那都是舞蹈。”爱跳舞的杨继勇进过少年宫,走过穴,开过夜总会,现在是教阿姨妈妈跳舞的社区舞蹈老师。用他的话来说,“从小群众文化里出来的”。倘若有人问起他布满半个手臂的文身,他会轻描淡写地说:“故事呀,身上的故事。”只是我们没想到,背后是这样一个故事。

   文身纹到我睏着噢,我男人口伐?

  体育馆外,八九个戴麂皮帽的“女牛仔”倚着栏杆,清一色长裙拖地,长发及腰。走近看,女牛仔们暗藏“心机”,橙色长裙是斜肩款的,露出一侧香肩,愈发显得亮白俏丽。只可惜不再纤细的腰线“出卖”了她们,透过脸上的大浓妆仔细打量,牛仔们都已到了被年轻人称作“阿姨”的年龄。

  体育馆里,美阿姨更多。有舞台装扮的,穿大红色连衣裙,戴白色蕾丝长手套,手持小巧金拐杖;也有贴假睫毛走年轻时尚路线的,套一件“男朋友风”宽大T恤,上面缀满了亮闪闪的孔雀绿亮片。

  这里是市民广场舞大赛的决赛现场。正式比赛上午9点开始,据说来自不同社区的各路队伍7点半就过来走台了。

  这样的比赛多是阿姨妈妈们的市面,偶尔看到几个爷叔,要么傲娇老练,穿国标舞紧身衣,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要么拘谨害羞,站在台上紧张得手脚都无处安放,一副赶鸭子上架的模样。

  相比之下,杨继勇的“画风”不大一样。他个头一米八,纹了半个花臂,半长的头发随意散落下来,不说话的时候板着张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因为人长得高大壮实,倒有点像是老江湖的篮球队教练。

  坐在后排的阿姨拍拍他的肩,搭话问:“侬昨天来比赛过的对口伐?

  “没啊。”还好那张严肃的脸说起话来时,线条柔和了一些。

  “反正我看到过侬的。”阿姨肯定地说。

  “是口伐?我这只面孔难看,人家都记得牢的。”他打趣自嘲说。这位陌生阿姨被他逗得嘿嘿穷笑:“侬人长,头发又长,所以印象深呀。

  在这样的场合,杨继勇的外形、打扮是挺与众不同的。事实上,他是石门二路街道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的舞蹈老师,这次是带队比赛来的。

  问起他布满半个手臂的文身,他谦虚中难掩得意:“故事,身上的故事,对不对啊?你们有知识的人都晓得的,没知识的人不懂。”他举起右臂晃了晃,动作带点舞蹈功架,似乎还微微翘起了兰花指。

  这是他不久前刚纹的。他说:“我心情一不好,就去文身了。这一大堆(文身)都是针搞出来的。我一边纹,一边照样老酒吃吃。我有照片的,侬看!”他饶有兴致地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画面中他把一只手摊给技师,另一只手里拿着瓶石库门黄酒。“下半日3点钟弄到夜到(晚上)9点半,弄到后头我睏着噢,一点不怕痛。我男人口伐?

  台上比赛的队伍走马灯似地换着,舞蹈风格迥异。有跳民族舞的,有跳国标舞的,有跳华尔兹的,也有跳广播操式的排舞的。轮到杨继勇带的队伍上场,跳的是《黄河》,抗战主题,但阿姨妈妈们在台上跳得有几分像街舞。杨继勇说,这是现代爵士舞风格。

  选择这样的舞风,他有自己的道理:“现在是中性化时代,全世界流行中性文化。侬看杰克逊女人腔,麦当娜男人腔,伊拉才会成功。所以我排出来的舞蹈都是中性化的。

  说到这里,他顺便“批判”了一下社会心态:“现在流行速食文化,这也影响到年纪大的。伊拉来跳一个学期的舞蹈训练班,最好能学到一支舞蹈,马上就好上台比赛了。但是艺术又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上海群众文化队伍里至少有十支是半专业的,人家队员都是退休的专业人员。阿拉队伍几乎都是从零开始的,哪能让伊拉既能挤进比较好的队伍行列,又跳得比较开心呢?我只好讨巧。

   伊拉作,我比伊拉还要作

  “杨老师,金色年华。”舞蹈队的队长拿来一瓶黄酒给杨继勇过目。参加完比赛,大家找了家饭店聚餐。

  “阿拉上趟比赛得到800块奖金。这点钞票分到每个人头上就几十块,有啥意思啦?阿拉就一道聚聚餐。”这是他带队引以为傲的地方,“阿拉团队所有的演出补贴、奖金都不发的,作为团里基金,大家有点团队归属感。

  “先敬杨老师,辛苦辛苦,编排得噶好。”队长带着大家齐齐举杯。

  舞蹈队的队员年龄在50-70岁之间,杨继勇今年54岁,比大部分队员要小一些。但作为老师,威信还是有的,阿姨妈妈们都敬他三分。

  从比赛场地直接到饭店来,有的阿姨抽空卸了妆,换上平常穿的衣服,有的索性仍套着比赛时穿的艳丽玫红色绣花小袄子,脸上顶着大浓妆,或许心里还在回味台上的感觉。

  “侬不要看我看上去老凶的,我对伊拉不敢凶的。伊拉比我凶,喊我只‘小棺材’——我比伊拉小呀!”杨继勇半开玩笑地说,“侬不哄牢伊拉,侬倒霉。好不容易培养伊一年两年,伊一记头不来了,侬又从头开始,吃力口伐?现在上海舞蹈队多少多啦?侬一不留心,伊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吃菜不多,不停地往杯中斟酒。一位阿姨端着酒杯走过来:“杨老师,伊拉叫我代表大家敬侬一杯。”这位阿姨人不可貌相,酒杯一碰,头一仰,咕嘟咕嘟把满满一杯黄酒喝个精光。看来能被大家推选为代表,果然是酒量不凡的女中豪杰。

  不过能喝酒的阿姨毕竟少,大多数时候杨继勇只能自斟自饮,一面有些严肃地和队员们讨论队里的一些事务。

  喝得兴致上来了,他也会卖卖萌,讲几个段子。“伊拉作,我比伊拉还要作。”他指指身边的这群阿姨妈妈说,“我从小到大在女人堆里厢,伊拉想啥,我都晓得的。所以伊拉看到我头昏。

  他在山海关路的小洋房里长大。“阿拉老头子是技术工人,工资一百多块。冷天三件绒线衫——两件细绒线衫,一件粗绒线衫——阿拉屋里厢六个小孩,人人有的。

  小洋房里的邻居大都有点“立升”(资财雄厚),“住的都是亨得利老板这样的人”,杨家也不能没了面子。“阿拉爷总归像人家有钞票人一样,每天下班带水果回来。”他说,“但是阿拉老头子节约,带的都是烂苹果、烂生梨。回来扦啊,坏的地方挖脱。早上买不起牛奶哪能办?去买豆腐浆,一碗淡浆,一碗甜浆,掺在一道,再分成三小碗。

  杨继勇排行老五,上头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但是每天早晨宝贵的豆浆,他总能分到一小碗。“阿拉阿哥、阿拉阿弟都比我矮半只头。为啥啊?吃得没我好,都被我吃掉了!”他说,“因为我从小就会拍马屁!

  他从小就很“搞得定”妈妈和几个姐姐。“阿拉娘生日,我动脑筋唻,用豆瓣壳做只船:‘姆妈,生日快乐!’”他作出手捧小船献宝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带了点孩子气,“阿拉娘感动得昏过去噢,老认真地跟我讲,我养了噶许多小孩,就侬最乖!然后就开始骂阿拉阿姐了,‘还叫伊(指杨继勇)汏饭碗?侬自己汏!’那么我老乖的,阿拉阿姐汏饭碗的辰光,我就待在旁边。——侬当我戆大啊?否则阿拉娘一跑开,我不要被阿拉阿姐吃生活啊?——我跟伊讲:‘阿姐侬汏饭碗,我陪侬一歇噢。’阿拉阿姐一边汏一边生气:‘(家务)都是我做的喏!侬啥事体都不做的喏!’我讲‘阿姐侬辛苦噢’,我还撸撸伊。那么伊讲‘噢噢噢,算了算了,我不怪侬。’我又哈哈哈白相去了。

  一段话把阿姨们笑得前俯后仰:“侬迭只男人!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说:“我每天早上陪牢阿拉娘去上班。阿拉娘老早单位在泰兴路、北京路附近。阿拉从山海关路走过去,一条半横马路。我老乖的,搀牢伊,搀到对过四达食堂,有卖5分钱3只小笼馒头,一包包汤水老足的,哈嗲。到了那里,伊就买给我吃。我基本上给阿拉娘吃半只,我吃两只半。

  “有辰光我读书来不及了,就豁翎子(暗示)了:‘姆妈,今朝来不及了,学堂里升旗,老师叫阿拉早点去。’伊就跑到阿拉门口慈溪路的烟纸店,帮我买5分钱一包桃爿(桃片),里头有七八只。那我这包桃爿扎台型唻,学堂里送给我香橡皮的,我看得起侬噢,塞只给侬;阿拉阿哥今朝对我老好,我塞只给伊;阿拉阿姐今朝不叫我汏饭碗,塞只给伊。我发发这个。

  “哦呦,人情好做交关了!”有些阿姨已经听得笑不动了,可他偏有逗人笑自己不笑的本事,这时故作严肃说:“所以讲我现在对付你们也有一套。这个人好骂,那个人不好骂,我都晓得的。这个人不好骂,我就白眼睛,伊哈难过,比骂伊还要难过。

  阿姨们一边穷笑一边纷纷表态:“侬也不用对付阿拉,阿拉蛮老实的。阿拉属于乖小孩。”“阿拉属于老乖的!

  “阿姨妈妈都被我‘花’得头头转。”杨继勇转过头来说,“‘花’伊拉最重要,跳舞摆第二位。——跳舞又不是一朝一夕的啰。——‘花’伊拉,伊拉开心呀。其实阿拉群众文化,开心最重要。”

  跳舞好跟一堆小姑娘在一道,多少开心啦?

  “我一生只做过一桩事体,就是跳舞。侬不要看我是业余的,但是我就只做这一桩事体。”杨继勇说。

  到社区里教舞蹈之前,他进过少年宫、走过穴、也开过夜总会。用他的话来说,“我从小是群众文化出来的”。

  六七岁的时候,他靠一支舞“一战成名”,一路被选进了市少年宫。这支舞,是他跟在阿姐后面“”学来的。

  “我最大的阿姐69届,文艺小分队的。伊拉跳舞,我就在旁边看。少年宫来选拔,其他男小孩要么跳‘小鸭子嘎嘎嘎’,要么脸涂得墨黜乌黑,‘咣咣咣’脚蹬蹬,跳‘亚非拉人民要解放’。我上去跳了支啥呢?我学阿拉阿姐,跳了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一边抑扬顿挫地念着,一边摆出舞蹈姿势,旁边的阿姨们点点头:“有呃有呃,当时是跳忠字舞呀。

  这支舞所向披靡,直接把杨继勇领进了舞蹈的殿堂。小小少年发现:跳舞,老好白相的嘛!

  “侬想想看,跟一堆小姑娘在一道,多少开心啦?”他说,“别的男小孩只好接触自己班级里的小姑娘。我可以比人家多一倍,除了班级里的,还有那么多舞蹈队的小姑娘。

  少年宫里阴盛阳衰,杨继勇说,男小孩“相应要格算一点”。“讲给侬听不相信,我小辰光橡皮、铅笔从来不买,都是小姑娘送的。因为少年宫里就三个男小孩,我小辰光长得又好看——现在不好看了,老头子了——我还要拣香橡皮,2分头的臭橡皮我不要的。交关人送,侬不要拣好的嘛?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杨继勇从技校毕业,被分进纺织机械厂做车床工作,“跑进去一股油啊铁啊,我青春期面孔发得一塌糊涂,怨死了”。好在因为从小有文艺特长,他常被借调到外面演出。

  “第一趟赚钞票是被借到青年话剧团。埃个辰光(那时)演话剧《秦王李世民》,里厢有几段舞蹈。演一场8块钱,演了几个号头(几个月)下来有好几百块。我买了件羊皮的皮夹克,觉得哦呦不得了,收入噶好!”他回忆说。

  原来,跳舞不仅能看到更多的姑娘,还能赚到钱。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走穴”潮兴起,“管侬啥专业、业余,啥人掌声多,啥人就捞钞票”。杨继勇索性从单位里出来,跟几个朋友组成表演队,全国各地走穴去了。

  “走穴走穴,有‘穴头’。全国各地几个穴头,阿拉都认识的。伊拉专门管场地的联络,每个剧场联络好,打公用电话或者写封信过来,阿拉就出发了。”他说,“之前老百姓看到的都是样板戏,伊拉对文娱活动处于一种饥渴的状态。突然有一场歌舞表演,唱唱邓丽君、刘文正的歌,跳跳霹雳舞、华尔兹,家家户户都来看。假使再有点时装表演,有人穿比基尼,就不得了了。侬不要看演出费十几二十块一场。阿拉好的辰光一天演五场,差的辰光也有一两场,一个号头好赚几千块。

  他和妻子就是在走穴时期认识的。“老早我训练的第一支时装舞蹈队,有一两千人来报名,留了4个人,阿拉老婆是其中之一,老好看的。”他说。好看到什么程度呢?“老早没啥广告的,理发店、照相馆门口都是一张张照片放着当广告。阿拉老婆住新会路,长寿路从桥开始,一直到曹家渡,每只照相馆、理发店都有伊的照片。

  在来时装表演队之前,她是自行车零件厂的女工。“卓别林的《摩登时代》看过口伐?就像里厢的女工,人捆绑在机器上,一天八个钟头,老辛苦的。那么能够出来走穴,穿得山青水绿,再辛苦伊也会拼命练。

  杨继勇现在常跟舞蹈队的阿姨们开玩笑说,当年老婆请他吃了顿淮海路上天鹅阁的西餐,“直接就搞定我唻!

  “格辰光吃啥,我讲给你们听噢:乡下浓汤,一块排骨,一瓶可乐。就这点东西,两个人吃脱三十几块。”——“格辰光蛮结棍了。”有阿姨适时点评。——只听杨继勇继续说:“我哈激动:噢,这个女人半个号头工资被我吃脱了。我讲:‘我来买好口伐啦?’我其实袋袋里只有十几块。‘吃!’伊讲,伊还像你们一样‘花’我:‘杨老师,我老崇拜侬呃。侬教得阿拉噶吃力,我人又笨。’——伊跟侬一模一样噢,横学不会,竖学不会。”他突然把话峰转到眼前的队员身上,然后又忽地转回去:“我又不好讲伊,伊卖相好呀!那么饭吃好,我更加从今以后不讲伊唻,伊变老大唻。

  “三十块,杨老师幸福一辈子。”有阿姨总结说。

  “所以阿拉老婆讲东,我不往西的。伊现在老太婆了我也对伊好,听伊的。”杨继勇说,“因为她无微不至照顾我,早上帮我茶倒好,苹果汁打好,药帮我摆好,出去衣裳都准备好……

  “到位呃,到位呃。这个老婆杨老师侬手电筒照来噢。”阿姨们纷纷夸赞。

  “哈-哈-哈-”,每讲完一个段子,杨继勇会用夸张的笑声收尾。只是笑容收住以后,脸上的表情又有些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