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襄阳北路上的非典型上海生活
竹林,本名王祖玲。1949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生活的路》、《苦楝树》、《呜咽的澜沧江》等。
童年的早晨,从阿婆给竹林梳头开始。在襄阳北路6弄的家,三个老太太为一个小女孩隔绝出一个独立的时空,和楼外异彩纷呈的上海生活竟是丝毫无关。
如今,老太太们早已故去,竹林则到了昔日祖母的年纪。在上海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她,坐在小楼里当年属于祖母的房间喝茶,一张口,是不掺一点沪语的普通话。
童年的早晨,从阿婆给竹林梳头开始。
在襄阳北路6弄的家,王家小楼对面住着一户俄罗斯老太太。每天早上,有小贩头顶一筐新出炉的面包,走街串户叫卖,到了这个小区,必定会在这户外侨家前停留。眼前面包散发香气,身后阿婆拉扯着自己的长发有点痛。而屋内的祖母起床,老保姆正招呼竹林进屋吃早饭。
上个世纪50年代,一天的场景这样开始。很长一段时间,这幢小楼里就住着祖母、阿婆、老保姆和竹林。三个老太太为一个小女孩隔绝出一个独立的时空,和楼外异彩纷呈的上海生活竟是丝毫无关。如今,老太太们早已故去,竹林则到了昔日祖母的年纪。在上海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她,坐在小楼里当年属于祖母的房间喝茶,一张口,是不掺一点沪语的普通话。
躲进小楼成一统
竹林的祖父、父亲和叔叔都不怎么喜欢上海,也丝毫不稀罕上海的文化。在竹林童年的记忆里,大人们回家,买回一块蛋糕或几只苹果,都要嘲笑一番上海的“小”:“在我们北京,蛋糕都是论盒卖的,苹果都是论筐卖的,哪里有这么几只几只做买卖。”同时代的上海女孩,多少有点吃西餐、吃上海点心的味蕾记忆。但竹林小时候,家里吃炸酱面和大葱。
祖父祖母其实都是浙江籍贯。但祖父早年在烟台做银行经理,父亲一辈都在北京出生长大。在北京时全家生活富足,住过王府大院,后来受到抗战影响,全家才不得不迁居上海,家境也渐渐式微。过过北京好日子的男人们,多少有点不甘心,他们留恋那段记忆不愿放手,不学上海话、不吃上海菜,始终在心里没有真正融入上海。但竹林毕竟是在上海出生的孩子。她对家族的“北京辉煌”毫无印象。从小,祖父、父亲和叔叔们在外谋生,而她被留在小楼里,在祖母、阿婆(祖父弟弟的遗孀)和一个老保姆的保护下长大。
窗外时代,正在迅疾变化,而小楼内,和老太太们的生活却似静止。祖母幼时受过私塾教育,能看小说,在小楼底部祖母的房间里有个半人高的小书柜,摆着《镜花缘》《红楼梦》《警世恒言》等线装书。住在二楼的阿婆,是北京旗人拳师之女,受教育程度稍逊,她的房间墙上,常年挂着《西厢记》《红楼梦》里的人物绣像。她们教女孩坐卧吃饭要有老派的规矩;她们教女孩,无论身处什么境遇,要与人为善。不管外界的评判标准如何改变,童年这些书、这些家规和这些话语,成了竹林的底色。
住在淮海路周边的上海女孩,大多从小洋气、会打扮,但竹林可是和三个年龄差距达60岁的老太太一起生活的。所以竹林总是穿对襟大袄和绒布衫,还簪一朵祖母的绒花在头上戴着玩。冬天里,竹林穿着大棉裤,不束腰的棉裤子重,总是往下掉,小女孩每跑几步,就要停下来提一提裤子。一直到竹林上小学三年级时,祖父淘汰下来一双绒线袜,改织了一件绒线衣,竹林才第一次穿上绒线衣。
也许,因为小时候没有接触上海小资和时髦的那部分,时髦也就一直没有成为竹林的生活方式。
襄阳北路
襄阳路分属静安、徐汇。又以淮海中路为界,分南北两段。北至巨鹿路为襄阳北路,长631米,1921年到1929年分段筑成,以旅沪法侨名命名劳尔登路。1943年改名淳化路。以淮海中路为界,南至肇嘉浜路为襄阳南路,长1499米,建于1918年到1921年,以法国邮船公司职员名命名拉都路。
襄阳北路从新乐路到北面尽头,在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一直有大型菜场。而沿着襄阳北路到淮海路口,是襄阳公园。原为江阴颜料巨商薛宝成的私人花园,1938年,法租界公董局购买来准备作为新建办公楼之用,1940年法国政府向纳粹德国投降,建办公楼之议遂搁置。1941年公董局决定将其改建为公园,专供法国儿童游玩,因此一度有儿童公园之称。由于国人的抗议,公园于1942年1月30日向中国人开放。公董局为了纪念1939年在抗德战争中阵亡的原法国驻上海总领事外交官兰维纳,将公园改名为兰维纳公园,并在园内建了一座大理石的兰维纳纪念碑(1949年被拆除)。因该公园临近杜美路(今东湖路),故此上海人习惯上称它为杜美公园。1943年,汪伪政府将公园改名为泰山公园。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于1946年将其改名为林森公园。1950年5月28日,上海市人民政府批准改名为襄阳公园。
襄阳北路沿路均为住宅。襄阳北路22弄青云里,是9幢建于1912年的新式里弄,44弄有德云坊、仁德坊、麟趾坊、蒲祥里。襄阳北路6弄,是一片有45个门牌号的小联排别墅区。竹林印象里,此处为华侨银行宿舍,独门独户,大多生活小康,家务有保姆代劳。
离开和归来
王家的老保姆偏疼小女孩。
老保姆以前在洋人家里帮佣,因此还学会了几句英语。她抱着竹林,教她说“艾格斯”(eggs)和“好饿呦”(howareyou)。老保姆去菜场买了菜后,还会招手叫竹林到厨房,原来是偷偷藏了梨专门留给孩子“开小灶”。老保姆的儿子生了两个孩子。每年过年,祖母在底楼的房间里朝南位置摆桌子祭祖,保姆的儿子就带着两个孩子到小楼,去祖母房间给祖母磕头。祖母给两个红包,嘴里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这些场景和画面,不知不觉就融入了记忆深处。
但祖母要和竹林讲家史,竹林却不耐烦了。比如说在浙江湖州有个“淡墨状元”,讲的就是他们家祖上两兄弟的科场传奇;比如家里原来有过九进的大宅院,后来遭遇火灾;比如家族中的祖先在苏州捐过一座宝带桥,祖先过世后韩愈为之写墓志铭,还将此义举写了进去……竹林摇着头捂着耳朵,说“不要听不要听”。她已经上小学了。她觉得祖母告诉她的都是封建迷信的故事。她开始看《苦菜花》《迎春花》《三家巷》,看《羊城暗哨》《青春之歌》。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小楼这么大了。
离开富民路小学后,竹林升学至市西中学。那段时间,家里络绎不绝,总有很多人来吃饭,父亲说,这些朋友有的要举家去宁夏,有的要去新疆,有的要去青海。此去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祖母和父亲就招待他们在家聚餐送行。祖母的房间里,小佛龛也收起来了。1968年竹林高中毕业,也要离开上海了。她去安徽凤阳农村插队务农。
祖母在竹林下乡期间过世。1972年,竹林开始在《安徽文艺》发表小说,1974年底作为独生子女回到上海。老保姆、阿婆也都过世了。父亲住进祖母原来的房间,叔叔住到楼上。竹林无处可住,回沪后先后住过出版社的集体宿舍、上海作协的办公室,后来又住去嘉定。
许多年过去了,父亲过世了,叔叔也售出了二楼部分,竹林重新搬回小楼。如今她到了祖母当年的年纪,也住进祖母原来的房间。整个小区格局没变,小时候爬上去玩的阁楼没变,祖母的书柜也没变。只是,昔年三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共同构建的小小世界,一去不复返。
(部分资料参考《静安区志》《上海名园志》)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