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中,萧红与北碚复旦相遇

26.07.2018  13:24

  1938年9月,萧红独自一人,历尽千辛万苦,抵达重庆。

  对于萧红来说,这一年非同寻常。2月,已怀有身孕的她与萧军激烈争吵。4月,两人在山西临汾正式分手。5月,她与端木蕻良在武汉闪电结婚。8月,武汉战事紧张,她让端木蕻良先行撤往重庆。9月中旬,她拖着沉重的身子,乘船到达重庆朝天门码头。

  萧红一生漂泊。她也许不会想到,重庆是她落脚的最后一个内地城市。战时重庆物资匮乏、住房紧张,萧红能在此安身写作,与西迁重庆的复旦大学有关。1938年2月,复旦从重庆菜园坝迁至北碚黄桷树镇。萧红抵渝后,有一半时间住在黄桷树,她与复旦师生相遇、相知,留下的足迹和话题耐人寻味。

   在重庆,复旦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

  在重庆,萧红遇到的关键复旦人是孙寒冰先生。1938年夏,孙寒冰从香港抵达重庆,不久后出任复旦教务长兼法学院院长。孙寒冰是中国第一本《文摘》杂志的创办人,《文摘》因首次译载埃德加·斯诺的《毛泽东自传》,轰动海内外。1940年5月27日,日本军机轰炸北碚,孙寒冰不幸罹难。抗战胜利后,复员返沪的复旦师生将登辉堂(今相辉堂)东侧的宿舍楼命名为“寒冰馆”,以纪念这位杰出教授。今天,已很少有人注意到,孙寒冰还是萧红和端木蕻良的“贵人”——假如没有孙寒冰,后者在重庆的生活难以想象。

  1938年8月,端木蕻良先期撤到重庆时,一无所有。他通过复旦文摘社编辑贾开基,寻求孙寒冰帮助。孙寒冰为人热情,见端木生活窘迫,立即让他住进《文摘》门市部的单身职工宿舍。考虑到端木的生计,孙寒冰又与复旦新闻系主任程沧波商量,让他担任兼职教授,每月有几十元课时费,这在当时属于中上等收入。后来,还安排他编辑《文摘战时旬刊》。

  端木蕻良安顿下来后,即给萧红写信,嘱她尽快前来。萧红到来后,因临近产期,先到好友白朗位于江津的家中待产,后产下一男婴夭折,于11月返回重庆,随端木迁到歌乐山招待所居住。那些日子,端木每天上午从歌乐山到北碚黄桷树镇上课,然后再去沙坪坝编辑《文摘战时旬刊》。黄桷树位于嘉陵江北岸,离市区百余里,他来回奔波,疲惫不堪。端木只得又去找孙寒冰,商量能否找一处离复旦较近的房子。很快,孙寒冰在黄桷树复旦苗圃找到了空房。

  1939年5月,萧红和端木蕻良搬进了复旦苗圃新居。不久,孙寒冰和贾开基前来新居探望——这一次,孙寒冰盛邀萧红也到复旦任教,兼一两节文学课。原以为萧红会欣然同意,没想到她却连连摇头,一口回绝。一旁的端木又不会“圆场”,搞得孙寒冰好不尴尬。孙寒冰他们走后,萧红向端木解释:“教书必得备课,还得把讲义编好,要吸收的和要说出的,和写小说、散文可不一样,讲课日久天长,就会变成一个学究,要搞创作也可能只会写教授小说了。”(端木蕻良《萧红和创作》)

  萧红的直率和任性,孙寒冰应该不会在意,他一向热情待人,“对人总有一片好心,他也不嫉妒别人,总是很善意地看别人。”(郑兰荪《孙寒冰教授的人格魅力》)至于萧红,从她后来对端木说的俏皮话来看,她对孙寒冰还是心怀感激的:“我现在是教授家属,否则连住的地方还没有呢!”(钟耀群《端木与萧红》)

  1939年底,萧红决定和端木蕻良前往香港,因行程紧张,行前很少有人知道,但端木却告诉了孙寒冰。孙寒冰听后很支持,对他说,复旦在香港办有大时代书局,他们到那里可以住在书局楼上。1940年1月17日,萧红和端木飞抵香港,即住进了尖沙咀金巴利道纳士佛台一间住房,据说这是孙寒冰曾经租住过的……冥冥之中,孙寒冰似乎一直是他们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她与朋友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萧红遇到的复旦教授中,让她有点尴尬的是胡风先生。胡风是萧红和萧军的老友,早在1935年初,经鲁迅先生介绍,他们就已相识。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还是胡风拟的书名。1937年在武汉,胡风和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还一起合办《七月》杂志,关系热络。然而,到了重庆,萧红先是对胡风敬而远之,最后索性避而不见了。

  1938年初两萧分手后,萧红突然宣布与端木蕻良结婚,这令胡风不解。胡风晚年回忆:“当她告诉我已和萧军分离了,我不吃惊,认为她这样做是迟早的问题。我向她说:‘作为女人,你在精神上受了屈辱,你有权这样做……但又何必这样快?你冷静一下不好吗?’”(胡风《悼萧红》)在萧红的朋友圈中,持上述看法者,不止胡风一人。不过,对于胡风和朋友们的批评,萧红并不服气。渐渐地,她与朋友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1938年12月,胡风携妻子梅志和小儿子抵达重庆,并到北碚复旦任教。复旦文学院院长伍蠡甫为胡风设了一门创作课,同时让他担任日语和文艺理论教授。他们初抵重庆时,萧红还常去看望。胡风记得,“如果是她一个人来,我们谈得很好,如果遇见的是他们两个人(指萧红和端木蕻良——引者注),就显得无话可说似的。”(胡风《悼萧红》)有一次,萧红又去胡风家,胡风不在。梅志想起萧军几天前从兰州寄来的照片,就拿出来给萧红看——对于敏感的萧红来说,也许这触痛了她。看了照片,萧红一声不响,像石雕似的呆坐着。半晌,她对梅志说:“那我走了,同胡风说我来过了。”然后,就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离开。

  1939年5月,胡风一家也搬到了黄桷树镇。有一次赶场,梅志远远地看见了萧红,“她不是在菜摊上挑选蔬菜,而是随伴一个大娘(保姆)在杂货摊那边选购日用品,只见那大娘手里提着砂锅、铁锅之类,她空着手,大娘要什么她就打开皮包付钱……”见此情景,梅志没有上前打招呼。

  一个月后,梅志去小学校接孩子,路过复旦操场,看到萧红站在篮球架旁,她穿着蓝底白色旗袍,“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青山和将消失的红霞,似乎在沉思……”梅志本不想惊动她,但萧红扭过头来,和她打了照面。萧红问:“你住在这里么?”“我就住在溪沟那边的坝子上的老乡家,怎么样?你稍等一会,我上街去接孩子,回来领你一道去我家坐坐。”萧红犹豫了一下:“不了,下次吧,下次我会去看你们的。”(梅志《“”的悲剧——忆萧红》)

  后来,萧红一直没去胡风家。梅志说:“我隐隐地知道她不会来看我们。

   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北碚复旦曾先后聚集过一大批“作家教授”,除端木蕻良、胡风外,还有马宗融、方令孺、梁实秋、洪深、曹禺和梁宗岱等,靳以先生也是其中之一。靳以早在上海就认识萧红和萧军,有一次他发现萧红眼睛青肿,萧红掩饰说:“昨天跌伤了!”没想到,一旁的萧军却得意地说:“我昨天喝了酒,借点酒气我就打她一拳……”(靳以《悼萧红》)这一幕,让向来尊重女性、具有正义感的靳以一直耿耿于怀。

  靳以应该算是端木蕻良的同事,他在中文系,端木在新闻系(后在中文系),两人又在沙坪坝合编《文摘战时旬刊》。不过,他们的往来似乎仅限于公务,所谓合编,只是把稿子集在一起,交给复旦文摘社,彼此接触不多。1939年秋,萧红和端木蕻良搬到了黄桷树镇秉庄复旦教授宿舍,靳以才和他们有了交集。

  那是黄桷树唯一一栋二层楼房,进楼有一个大通道,萧红和端木住在一楼北面的一间房子,靳以住在萧红楼上。因为萧红不喜欢交际,她家的窗户上糊了暗色的纸,加上熬夜写作,邻居从来也看不见他们出门,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靳以的妻子根本就不知萧红是他们的邻居。

  体育教授陈昺德也住在楼上,端木蕻良回忆:“……这位体育老师自己有一条帆布小船,当然是从上海带来的,他经常独自一人在嘉陵江边玩船。他住在‘秉庄’的楼上,因为彼此没有往来,也不知他家有些什么人,住在哪个房间,只知道他家有个保姆。”(端木蕻良《追念姚奔》)重庆的阳光不多,陈家保姆总喜欢把鞋子晒在萧红家的窗台上,端木蕻良多次跟她打招呼,请她不要在窗台上晒鞋子,可这位保姆照晒不误。一天,端木又看到窗台上的鞋子,一气之下,就把鞋子扔到了地上。保姆气咻咻地上门来,端木顺手将她推出门外。保姆就势躺下,撒泼耍赖。端木索性把门一关,不去理她。门外,保姆用四川话当众骂街。屋内,萧红满脸惊恐,不得不上楼求助靳以:“(陈家保姆)不依不饶地在大街上闹,这可怎么办呢?”靳以同情萧红的处境,就陪伴她带着那个保姆,到镇公所回话,到医院验伤,最后赔钱了事。

  萧红去世以后,靳以在《悼萧红》一文中记下了那天萧红对端木蕻良的抱怨:“他惹了祸要我来收拾……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不过,晚年的端木蕻良对此却另有说法:“那时,靳以也住在楼上,可能听信了保姆的话,在一篇小文里说我打了陈家保姆。”端木说,恰巧那天他的学生、青年诗人姚奔也在,“整个情况他都看在眼里,还劝我不要生气。”(端木蕻良《追念姚奔》)

  不管怎样,这件事在小镇上闹得沸沸扬扬,也影响了靳以对端木蕻良的评价:萧红在家忙里忙外,“那个叫做D的人(指端木蕻良——引者注),全是艺术家的风度,拖着长头发,入晚便睡,早晨十二点钟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靳以《悼萧红》)梅志记得,那天她在去北碚的码头上遇见靳以,说起此事,“……当时他脸红耳赤,一边愤怒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推着眼镜,我真为他担心,怕他上不了船,因为他太激动了。”

  1940年1月,萧红不告而别,与端木蕻良匆匆飞往香港。事后靳以知道了,非常惊讶和不满。他对梅志说:“走得这样神秘,这样匆忙,为什么?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不告诉?连我都不相信。”梅志感叹道:“在这点上他感到伤心,并为萧红担心:‘怎么会想到去香港哩?’”(梅志《“”的悲剧——忆萧红》)

   总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的

  在北碚复旦,除了遇见不少教授外,萧红也时常与学生接触。这些学生中,有不少是从东北流亡到重庆的。作为同是一路漂泊、有家不能归的东北人,萧红对他们充满同情。

  当年,不少复旦学生都读过《生死场》,他们对萧红特别敬佩。经济系学生苑茵回忆说,她是在1939年中秋夜见到萧红的。那天,抗敌文艺习作会举办篝火讨论晚会,萧红和方令孺等作家应邀出席。在苑茵的印象中,萧红“比较年轻,大约三十多岁,外表朴素而文静,沉默寡言,头上梳着刘海发型,坐在我们中间并不引人注意……”由于萧红和苑茵都是东北人,两人无形中成了亲密朋友,苑茵“把她像姐姐一样的爱慕”,“夜静了,燃着的篝火渐渐微弱,大家提议,我们共同高唱‘流亡曲’。我记得在那悲伤高亢的歌声中,我不知不觉地倒向她的怀里,她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又用一条手帕擦去我的眼泪,说:‘不要悲伤,我们总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的。’”(苑茵《忆黄桷镇和萧红》)

  那次会后,苑茵几乎天天与萧红见面,有时她去萧红家里,有时又陪同萧红寄信或过江买东西。她还将自己写的散文《铁蹄下的头颅》请萧红指教,萧红读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一阵子,苑茵发现萧红脸色惨白,时常干咳,已有肺病征兆,还陪她去重庆的江苏医学院看病……让苑茵略感遗憾的是,自己与萧红相处时间不长,萧红离渝赴港后直到1942年1月病逝,苑茵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1942年暑假,苑茵毕业。几个月后,在老舍先生主婚下,她与在复旦外文系兼职的青年教师、翻译家叶君健结婚。叶君健也是萧红的熟人,夫妻俩每每谈起萧红,不胜喟叹。1982年,他俩赴英国讲学路经香港时,特地去浅水湾凭吊萧红——这一年,萧红已长眠在那里整整40年了……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