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白领自述:我为妈妈选择了“人工冬眠”
妈妈走了2个多月了。她“走”的方式与不少人不同——她是用“人工冬眠”的方法离开的。回忆很痛苦,记录却是释放。
今天,正清明,是妈妈落葬的日子。从没有想过,和妈妈之间的缘分,只延续了30多年。
妈妈“走”的方式与不少人不同——她是用“人工冬眠”的方法离开的。
是我做的选择。
关于这个疗法,有人说涉及伦理问题,也有人说很人道。
妈妈离开的两天后,我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她生前最后一篇朋友圈分享文是在2015年12月28日发出的,名字叫做《临终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生之年,幸好读到》。文中提到“在最后的日子里,病人常常得被动地接受这样的‘待遇’:一是过度治疗。有些病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仍在接受创伤性的治疗。另一个极端是治疗不足,病人受到的痛苦和不适直到死亡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解脱。”
直到今天,我认为,我作出了令妈妈欣慰的选择。
【纠结】
1月16日开始,癌症晚期的妈妈进入了嗜睡状态。医生说,情况不好,要有心理准备。亲戚朋友们陆续来看她,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努力睁开眼,像刚睡醒的孩子,或是微笑,或是轻轻叫出对方名字,然后又缓缓合上眼,睡了。有时,她甚至叫不上人家的名字,就用一句“老朋友来了”,代替问候。
虽是寒冬,妈妈醒来的第一反应总是要掀掉身上的被子,我们都知道,她已不堪重负。但怕她着凉,只能找来轻薄的被子盖上,她又掀开。这样的拉锯,持续了几天;这样的嗜睡,也持续了几天。
周四,她几乎不睁眼看我们。偶尔睁眼,黄染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只是呻吟喊痛。吗啡的镇痛效果越来越差,妈妈的神志也越来越不清。到了下午,她呻吟加剧,每隔几分钟就强撑着要坐起来。瘦弱的身体几乎只剩骨头,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抚摸我的手,此刻却牢牢抓着我,像抓住了根陌生的救命稻草。她眉头紧锁,嘴里不停喊着“哎哟,哎哟……”很快,抓我的手又用力将我推开,力气大的出奇。挣扎几下后,像耗尽了力气,缓缓倒在床上。挣扎和呻吟,每隔几分钟,就重复一次。
吗啡,已经用到了两小时一次,前不久又加上了安定静滴,这些丝毫没有缓解她的疼痛。
头发花白的爸爸涕泪交垂,搂着妈妈轻声重复:“你是不是很痛啊?告诉我啊……你哪里痛啊?”一旁的主治医生也握着妈妈的手,默默流泪。到了今天,妈妈的痛苦,谁也没能力分担。爸爸和长辈们都无助地望着我。
我心急如焚。
前不久,就在妈妈进入嗜睡半昏迷的状况后,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曾提出,癌症晚期病人,在放弃了所有的积极治疗后,当一切止痛药都缓解不了严重癌痛时,还有一种方法,叫“人工冬眠”,可以深度镇痛。
“那用了以后会怎么样?”
“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什么知觉。”
“然后呢?”我很害怕。
医生知道我在问什么,“一般来说,两三天后,会平静离开。”
脑中一片糊涂。妈妈神志不清,人工冬眠需要家属签署知情同意书。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的生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完全乱了。要我替她做决定?她的潜意识是什么?是希望最后还要为生一搏,还是无痛苦地平静离开?
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痛】
我的妈妈是医生。医生对自己的疾病,有时清楚得可怕。
2013年,从医30多年的妈妈被诊断出患有肝内胆管细胞癌。外表坚强的她,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接受这个事实的,我无从得知。只是当我听说,这种恶性程度相当高的肿瘤,如果不及时手术,生存期可能只有半年;即使手术,大部分病人也在两年内复发。我瘫坐在地上。
在完成了长达6个小时的手术后,两年里,妈妈先后遭遇了过敏性紫癜,剧烈腹痛;数次胆道感染,连续一周高烧40度,剧烈腹痛;两次脊椎压缩性骨折,卧床4个月,整夜腰痛;先后放疗45次,恶心胃痛。
2年多,痛,是她贯穿每日的常态。忍,是她独自完成的功课。
去年6月的一个周末,陪妈妈午睡。躺在床上,我们都睡不着,漫无目的地聊天。自从癌症复发后,妈妈不免意志消沉,不断咳嗽、发烧、腹痛,只能常常入院治疗,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天,刚出院的妈妈躺在床上,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在重病中。
“昨天晚上在医院,我给你爸爸打电话,问他在干嘛,他说在小区河边散步。”
“爸居然会去散步?”我诧异。
“他说心里闷得慌。”妈妈背过身去,“当时我端着饭碗,眼泪就留下来了。”
听到这里,我也转过身,忍住泪。幸好,我的位置是背光的。
“这两天用利尿药,觉得肚子没那么胀痛,轻松多了。”她声音很轻,有些嘶哑。
我们没有再说话。不多久,我咳嗽,妈妈醒了:“躺在自己家里真舒服。今天居然肚子不痛,腰也不痛。就像从来没生病一样。”
我用被子蒙住眼睛,不敢哭出声音。
没过多久,妈妈胃口越来越差,吃不下东西,只能喝点粥,还经常呕吐。有医生说,恐怕只有2-3个月了。那阵子,家里氛围很微妙,虽然妈妈每天都疼痛难忍,可在爸爸和我面前,却从来不谈病情。
“她到底自己知道吗?”我问爸爸。
爸爸眼圈红了,点头,“她之前对一个来看她的朋友说,自己胸腔积水,腹腔积水,不太灵光了。”
进入10月,更是高烧不断,只能频繁去家附近的医院治疗。听病友们说,晚上病房的走廊上,时常能看到妈妈独自散步,一个人,走得很慢很慢。却始终不愿麻烦别人,连量完的体温计也要自己送到护士台,怕护士多走一趟。
我每天下班后去医院,从背后看她,才知道什么叫骨瘦如柴;走到她身边,才明白什么叫腹胀如鼓。她在暗自垂泪,见我来了,立刻抹了泪。
妈妈示意我看她和朋友的微信聊天记录。粗粗瞄了两眼,才发现,她在微信里发了很多丧气话:“这两年我很痛苦”,“我在拖累家人……”我潸然泪下,抬头看妈妈,她仿佛闭目养神,却泪如雨下。“我自己的病,我最清楚,总要走到那一天的。你要理智,一定要坚强。”
今年一月起,妈妈几乎已不能走动,整日躺在床上,没力气打电话、回不动短消息,平日里最爱的收音机也被扔在一边。24小时不间断的癌痛,让她变得越来越沉默。镇痛剂剂量越用越大,我们能做得却越来越少。
有一天晚上,爸爸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妈交代我,如果她不好,别抢救,她受不了。还说,如果她走了,我们要安静一些,别哭得太大声,会吵到隔壁病人。”
【抉择】
“人工冬眠”到底是什么?我也咨询过妈妈的几位医生朋友,他们告诉我,人工冬眠疗法原本是用来治疗严重的外伤、感染等病症的,将几种药物混合组成人工冬眠剂,配合物理降温,降低代谢,让人处于冬眠状态,这样可以阻止病情恶化,一般只能使用2-3天。但妈妈这种情况用“人工冬眠”,就是为了帮她深度镇痛,解除痛苦,让她沉睡。所以,人工冬眠剂会一直用到她停止呼吸。
“用了以后她就不会醒?”
“是的。”
“那这不是安乐死吗?”
“并不是。”一位专家告诉我,“与安乐死不同,这是一种治疗手段。用了以后,病人没有痛苦,很平静。但病人离逝并不是因为人工冬眠,而是因为疾病本身。”
来看妈妈的朋友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希望能与她道别。
“我太太最后也用了人工冬眠。”一位来看妈妈的医生同事告诉我。
“真的?”我很想仔细问问,但,怕触景生情。
“两年前了”,男医生叹了一口气,“胃癌。最后人瘦的没法看。孩子也怕。我实在不忍心,签了名。”他的眼睛红了,“但最后走的时候,很平静,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两个多小时,呻吟、坐起、挣扎、躺下……妈妈就在这样的疼痛中反复。
有那么一刻,她吐出了“你们怎么……这样”几个字,仿佛在责怪我们为何不做些什么减轻她的痛苦。
亲戚朋友们都在哭泣,大家都说支持我们的抉择。
我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维持现状,还是帮她解脱?
1月21日,下午5点,“人工冬眠”的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我们的名字。
护士来了,撤去妈妈正在输的液,撕掉她身上的止痛贴。一个白色的泵被推进病房,上面横架着一根粗粗的针筒,里面装满了透明的药水。
全家人都哭了。我哭得昏昏沉沉,扑上去,想夺下护士手中的针筒。先生死死把我抱住。
眼睁睁看着护士把针筒连接的细管另一端,与妈妈手臂上带了8个多月的“PICC”(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连接,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半小时后,妈妈“冬眠”了。她看上去很平静、很安详,紧锁的眉头舒展了,攥紧的手指松开了。双唇微张,缓缓呼吸着。
患病2年零9个月,被癌痛日夜折磨的妈妈,睡着了。
任凭我在她耳边说话,抚摸她的额头脸颊,紧紧握住她的手,她都没有回应。
医生说,她再也没有痛苦了。
50小时后,妈妈离开了。我看着她,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她的样子非常平静,就如当初开始“冬眠”时一样,安详平和。
虽然我悲恸哭泣,但那刻,我心里极其确定,对于饱受病痛的妈妈,可以平静走完最后一程,是一种幸运。
我相信妈妈是认可我的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