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在上海:爱吃上海大饼的“表情帝”

04.09.2015  18:46

什么都别说了,先点这段视频,很短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Ruth的样子。


当时,在以色列的一个画展上,这位金发碧眼的老太太,正接受采访,流畅的英语里不时夹杂着几个上海词汇。


那场画展,题为“犹太难民在上海”。30幅油画具象地重现了二战期间,犹太难民居住在上海虹口隔都里的生活场景。85岁的Ruth是当天到场的唯一一名亲历者。她被长枪短炮团团包围,不厌其烦地回忆着那段遥远的岁月。


所有人都散场后,我终于等到了她。我问她,看过画了吗?她摇摇头,于是我们沿着画廊走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煽情、痛哭流涕,Ruth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居然是愤怒。她指着这幅画说,不可能!错了!绝对错了!画面里,一道醒目的铁栅栏,把犹太人和中国人分在了两边。Ruth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No Fence! 没有栅栏!这不是我住过的隔都。

Ruth说,隔都不是这样的


那么真实的隔都究竟是怎样?


为了找到答案,我们再一次去见Ruth。从耶路撒冷开车到她位于哈代拉的家,大约两个小时。


敲了敲门,我问"Ruti"在吗。这个有点错位的发音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她在画展上曾经告诉我,在上海犹太人学校读书的时候,食堂里有个上海阿姨很喜欢她,但因为不会卷舌,所以叫起她的名字,总是把Ruth说成Ruti。她故意学着奇怪的发音说,只要听到Ruti,我就知道是上海的朋友来了。


一个85岁的老太太,就这样周身都洋溢着轻松、快乐和幽默。我有什么理由不叫她一声Ruti呢。而这样一个轻松、快乐和幽默的老太太,又藏着哪些悲伤的记忆呢?


六岁的时候,同学们用书包砸我的头”。


故事从1930年开始。


那一年,Ruth出生在德国东部的音乐之城Sondershausen。父母开了一家高级鞋店,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


然而,平静终究被打破。


1933年,希特勒上台。他的“反犹”情感,起于宗教信仰,也难脱个人情结,有经济因素,更是政治需求。随着纳粹德国的铁蹄四处飞奔,对于犹太人的敌意也在整个欧洲大陆弥散开来。


六岁的时候,同学们用书包砸我的头,我差点摔倒。他们叫我肮脏的犹太人”。Ruth的不愉快回忆,始于1936年。


而比起孩子之间的不友好,成人世界的仇恨要残酷得多。纳粹德国采取各种措施,限制犹太人的权利,禁止他们当公务员、法官、律师,不许犹太人进入公共娱乐场所,不向犹太人商店购买商品,等等。


Ruth家的鞋店门口,也总是站着几个纳粹分子,煽动过往的民众不要进店,因为店主是“肮脏的犹太人”。



鞋店终究是开不下去了。Ruth一家决定搬去汉堡。可是,那里一样糟糕。


身边陆续传来男人被抓去集中营的消息,Ruth一家再也不敢待在家里。他们想尽办法躲起来,有时在一个熟人家里待上个把小时,再去另一家。就这样,直到夜深人静,再悄悄回家。


然而,这一天,夜空却被照得透亮。Ruth定睛一看,他们常去的犹太人教堂被火光团团包围。“妈妈说,我们快走,别管了,消防队会来的”。Ruth至今记得妈妈那个善良的谎言。就像这个夜晚的确也有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名字,“水晶之夜”。


1938年11月,在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党团的精心策划下,一场反犹惨案在德国多地上演。法西斯分子对犹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进行疯狂破坏,碎玻璃随处可见,因而被叫作“水晶之夜”。


再浪漫的名字也掩藏不住现实的血腥。这个夜晚,36名犹太人被杀,267座教堂被焚毁,7500余家犹太人商店被破坏,3万余名犹太男子在家中被捕。Ruth的爸爸也是其中之一。


和其他几万户犹太家庭一样,家里的男人被带走了。剩下的女人们,焦急地寻找着出路。


Ruth的阿姨给她出了个主意,“你要想再见到爸爸,只有一个办法,去找盖世太保求情”。说到这里,Ruth怕我们不明白什么是盖世太保,又加了一句,“他们是纳粹里的纳粹。


当时是冬天,雪积得很高,冷得刺骨,” Ruth说,她在集中营门外的徘徊,很快就引起了门口小兵的注意。他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Ruth Simon。Simon这个典型的犹太人姓氏,说明了一切。还没等Ruth说剩下的话,她就被赶走了。


可是,第二天我又去了,”说这话的时候,Ruth带着点小骄傲,“我就这样每天去,一直到两个星期后,这个小兵终于带我去见了他们的头。他们的头头一开始也每天打发我,直到有一天终于对我说,走吧走吧,你爸爸圣诞就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可是瘦得不成样子了。德国看来是不能再待了。


每一扇门都关上的时候,有个城市叫作上海。


可以去哪里?所有的犹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每一扇门都关上了,这个时候,妈妈听说有个城市叫作上海,那里不要签证“。Ruth说这段话的时候,明显停顿和哽咽了。


于是,从汉堡出发,坐火车穿越德国,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进入意大利,最终在1939年的2月,Ruth一家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活了500年的地方,坐船驶向一个陌生的东方城市。


船经过苏伊士运河,一路经过印度、斯里兰卡、新加坡等地。这些远离欧洲大陆的地方,对犹太人的敌意,却不曾减少。在印度孟买,当地殖民统治的英国士兵,不允许犹太人上岸。


在斯里兰卡,我们下船了,”Ruth又开始讲故事了。她的表达里,总是有很多形容词。“我们来到一个当地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眼花缭乱。突然走过来一位美如天仙的女士,给我们端来三杯草莓奶昔。我保证,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草莓奶昔。


我们什么东西也没买,这是怎么回事?”Ruth绝对是个讲故事大王,她知道在哪里卖关子。觉得悬念设置足够以后,她摸出了胸前的一根项链,吊坠是颗大卫星,“原来,当时我的项链露了出来,那位女士也是个犹太人。


在一个备受歧视和孤立的时代,突如其来的温暖,让Ruth一家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太习惯。“妈妈甚至觉得他们要拐卖我,很快带我又回到了船上。” Ruth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有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个老太太和我分享的是哪次度假旅行吧。


穿过印度洋,船渐渐驶向中国。


Ruth用双手吊起了眉角,故意眯起眼睛,“到香港后,我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后来我去美国,他们听说我上海来的,还问我,中国人是不是眼睛都长这样。美国人真是笨蛋!” 看着眼前这个85岁的老太太边说边比划还做着鬼脸,我忍不住在笔记本上写下时间码,还有“这段神态好”的remarks。好吧,我又功利了。神奇的是,老太太好像看懂了我在做什么,然后又是一阵爽朗的仰天大笑。


每天早晨,都听到他们在弄堂里chuk chuk chuk。” 


回忆,可以是这么轻松。但现实,绝对不是。


1939年3月5日,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后,船在外滩靠岸。上海这个地图上陌生的名词,变成了一座真实的城市。


迎接他们的是一辆卡车。“简直像是装牲口的车,上面挤了几十近百个人,臭死了。” Ruth迅速切换到了上海模式,一幅外滩地图在她脑海中铺开,“车子带着我们穿过外白渡桥,然后沿着黄浦江一路北上,来到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


接济这批犹太难民的,是那些先期定居沪上的犹太人。一部分是巴格达商人,他们中有著名的沙逊、嘉道理、哈同等富豪家族,还有一些则是俄裔犹太人,他们虽不如前者富有,但人多,财力也算不菲。


他们清空了整个楼面,摆上那种帆布的行军床,大概400多个人都挤在这间房间里。”在上海的第一晚,Ruth依然记忆犹新,“我们只好挂了些床单,算是和人家分开来。第二天,爸爸决定去找房子。他从上海大厦,一路向北到了虹口。在舟山路这里,霍山公园的对面,他找到了一间小房间。


我有些诧异,这些70多年前的地名,为什么没有从Ruth的记忆中消褪。


爸爸找到了一间小房间,还没有我现在的厨房大,里面只能摆三张床,墙上都是潮湿的霉菌。但没关系,至少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曾经宽敞的房子,曾经富庶的生活,都被留在了德国。上海,就从这间小屋子开始。


谋生,是归零后的第一课。Ruth的爸爸,找了个卖果酱的零活,走街串巷地叫卖。妈妈为此落了泪,一家人不得不学着适应新生活。


但总也有些事物,他们怎么也习惯不了。比如,上海弄堂里的老式马桶。


Ruth摇晃着右手,做出刷马桶的姿势,然后发出三个很搞笑的音节,chuk chuk chuk。她说,“你知道吗,有支很有名的德国香水,名叫4711。有一天,我看到人们刷完马桶,一辆环卫车来收粪便,结果那辆车的号码就是4711。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说完,又是标志性地大笑。


那你们用过马桶吗?” ”没,从来没有。”


犹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精明,千百年来的颠沛流离,也向这个族人的血液里注入了更强的生存能力。Ruth说,起初他们想的办法是,去附近一家餐厅,那里有抽水马桶。后来,他们索性找了个工人,悄悄塞了点钱,让他帮忙装了一套卫浴设备。虽然是院子里四五户人家合用的,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木头先生,后来才知道是吴先生!” 


本来,生活就该这样继续下去,逐渐地妥协,逐渐地适应。事实上,大部分的犹太难民也的确如此。但Ruth一家遇到了贵人。


开始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木头先生。后来想想怎么可能是木头呢!这才知道是吴先生。” Ruth后来无数次提起过的这个吴先生,终于在他们的生命中出场了。


Ruth的父亲这个时候已经不卖果酱,改卖布料了,因为他听说中国人都很会做衣服。“卖布料反正很简单,也不需要语言,搭在身上比划比划就好了。”Ruth这样解释,“一般父亲会去些洋行,或者写字楼。有一天,他遇见了吴先生。


Ruth从来不知道他的全名,只知道这是一个做进出口生意的中国商人,家境殷实,住在霞飞路的洋房里,受过良好的教育,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我的爸爸。”Ruth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liking这个词,“他对爸爸说,你不要总是拎着这么重的箱子,他在办公室里挪出一个有玻璃门的橱柜,让我爸爸把布料放在那里,还向其他人介绍爸爸的生意。


接下来的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先生帮助Ruth上了学。“西摩路544号,” Ruth流利地说出她就读的上海犹太人学校地址。这个地方,现在是陕西北路500号,属于教育局之用。在出发以色列前,我去拍了这栋楼现在的模样。没想到,这倒成了我送给Ruth的特殊礼物,她反复看着视频,再一次红了眼眶,一定要叫儿子女儿都来看看这个承载着她童年记忆的地方。


也是因为吴先生,Ruth一家搬出了小房子,住进了法租界的洋房。Ruth的描述很有画面感,“我们住在顶楼,房间美极了,又宽敞又明亮,还有阳台,哦对了,还有浴缸和马桶,不用chuk chuk chuk了。


背井离乡的生活,因为从天而降的中国贵人,Ruth一家似乎暂时躲开了贫穷和困苦。然而,战火早已在别处蔓延开来。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加剧,纳粹德国向已经占领上海的日本增大压力,要求其移交犹太人。1943年2月18日,日本当局宣布在虹口成立“无国籍难民指定区”,要求在1937年以后来沪的无国籍难民必须在3个月内,搬入这个面积为1平方英里的区域。


隔都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Ruth一家搬回了虹口,住到华德路(今长阳路)的一间小屋子里。 她还是可以去犹太人学校上学,只是每三个月要申请一次,而且每次路过外白渡桥,都要向那里把守的日本兵行礼。也是在那段时间里,不少富裕的犹太人被捕,来自外界的救济逐渐停止。犹太难民的生活,开始变得更加艰难。


我问Ruth,隔都生活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她说,因为糟糕的卫生条件,她得了伤寒。当时家里快没钱了,但爸爸拍着胸脯说,他来想办法凑医药费,“结果他去卖了手表,我永远记得这件事,这就是父母。


是的,艰难的生活,也能感受到爱。不仅是亲情,还有爱情。


就在她居住的华德路上,Ruth遇见了一位来自奥地利的犹太难民青年。两颗经历相仿的年轻心灵,躲过战争和屠杀,走到了一起。那一年,她16岁,他18岁。


我问她,那样的条件下,怎么约会?“隔都生活的确艰苦,但不是画中的那样,没有牢笼般的铁栅栏,” Ruth又一次抗议了几天前的那个画展,“要知道,隔都里有一个电影院,俱乐部,有餐厅,咖啡馆,还有医院。


听上去,她对隔都里的生活,并不全是抱怨。也是,这个尊重了她的生命,又让她收获了爱情的城市,终究总是会有几分好的。

Ruth和记者


终于,战争要结束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隔都不再存在,自由还给了每一个人。


两年后,Ruth和家人去了美国,当时的男友一家,则去了以色列。1950年,大学毕业后的Ruth也来到以色列,结婚,安家。


故事就写到这里,因为至此我们的采访已经持续了快两个小时。对一位85岁的老太太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体力消耗。好在Ruth的状态,异乎寻常地好。她逻辑清晰,表达流畅,情感饱满。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她好几次夸张的大笑。


采访最后,她指着家里随处可见的家人照片说,“现在我有三个孩子,九个孙辈,还有六个重孙。希勒特毁了我原来的家,我现在又重塑了一个!我要告诉希特勒,你永远不会成功!

(看看新闻网记者张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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