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镇的面馆:带着老上海的记忆 嵌入居民味觉
插图/顾汀汀
“侬是从哪里搬来的?”在浦江镇浦驰路的一家面馆前,记者问受访者老胡。
老胡把摩托车从店门口往旁边挪了一点,突然眼睛瞪得圆圆的,一下提高了声调,一脸认真,“阿拉黄浦区搬过来的,啥地方来的南市区呀?”说完这句,他的表 情松下来,用手指了指“娘舅”,“喏,南市区么,是伊住的地方呀,哈哈。”“娘舅”倚着面馆的玻璃门,手插在外衣的袋里,微微低头不响。
老胡叹了口气,“老早阿拉住在黄浦区,往一个方向就到了外滩,调一个方向就到了南京路,侬讲便当伐?来了交关(上海话,很多)年数,到6月份总共十年,现在是乡下人了,不是市区人唻。”
十年前,因为市政动迁,卢湾、黄浦等部分区域的居民搬到了这片全新的家园。
如同随风而往的蒲公英,人们来到崭新又陌生的地方后,在时间的冲刷中扎根下来,生发出新的枝芽。
老上海面馆带着关于老上海的记忆重新嵌入了浦江镇居民们的味觉。
“浦江世博家园”的居民已经在浦江镇落户近十个年头了。离开了地处闹市的浦西老家,居民们的生活习惯、人际、谈资全都连根拔起,经历了重塑。为居民们青睐的老上海面馆成为了窥探人们人情与心态的好地方。大家的话题不再像刚搬来时那样总说着浦西的事,现在谈论得更多的是浦江镇的房价、周边马路的整治等话题,就像房屋外的青苔一般,经过了多年的风吹日晒,终于在潮湿的墙壁上铺开来了。“阿拉就像是水里漂的草呀,呜一下涨潮、呜一下落潮,阿拉又没办法落脚的喽。”
浦江镇的上海面馆
这是一条平坦宽阔的马路,两面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像细小的波浪向前延伸。这条路名叫浦驰路,是浦江镇上一条还算热闹的马路,不同地方风味的餐饮小吃店散落在两旁。“老上海面馆”也坐落其中。
店老板叫张培军,他是“科班出身”的本帮菜师傅,毕业于原南市区烹饪学校,在老西门原先赫赫有名的乔家栅烧了十年的菜。这家面馆开张不过两年多,人气却很旺,从早上六点多开始,店里经常坐满了人,高峰时还得排队等位。
来吃的客人多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生活的小区有个统一的名字叫“浦江世博家园××街坊”。十年前,因为市政动迁,卢湾、黄浦等部分区域的居民搬到了这片全新的家园。如同随风而往的蒲公英,人们来到崭新又陌生的地方后,在时间的冲刷中扎根下来,生发出新的枝芽。
哪怕过了十年,这里的的房子依然明亮养眼,那些精心打造的绿化带疏密有致,对于从上海中心城区搬来人们而言,过去的生活痕迹已渐渐模糊。也许当他们坐在张师傅的小面馆里,夹起一块红烧大肠或滋滋作响的炸猪排时,一口咬下去,那褪了色的记忆才会像火柴被擦亮般,片刻微微闪耀。
“再没办法,一天24小时侬总归要过的。”
一到饭点,张培军的店里总是门庭若市,没位子的客人只得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等待。尤其是中午,厨房里抽油烟机全力开动地发出轰鸣声、榔头敲打猪排的声响从不间断,混合着水池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食客吃面的呼呼声、老板的传菜声……这样的“交响曲”要持续到下午两点左右,面馆才开始空闲下来,只有厨房里榔头敲打猪排的“哐、哐、哐”声响有节奏地布满整个小店。
为了错开吃饭的高峰,张立(化名)每天10点半就到店里来吃中饭。他今年50多岁,从黄浦区搬到浦江镇快10年了。自从张培军的店开张后,张立几乎每个中午都来这里吃大肠面,配一瓶黄酒。
只要张培军有一点闲工夫,张立就喜欢跟他聊两句,“刚搬过来的辰光,我天天到浦西去,住在朋友家里,住两天才回来一趟,马上又过去。伊个辰光不是说钞票多少的问题,买个馒头都要开车到三林去,一买起码十只。像侬这种炸猪排,花一百块都买不到,哪像阿拉老早住在蓬莱公园旁边,小笼、生煎多来兮的,现在好交关(上海话,很多)唻。我现在每日早上去放鸟,养了十只唻。再没办法,一天24小时侬总归要过的,就像白天再有啥事体,侬夜里厢还是要睏觉的。”
在张培军的店里,像张立这样天天来的客人并不少,多数是住在附近的爷叔。客人们对张培军很客气,店里生意忙时,即使点了酒,他们也不会坐太久,顶多半小时便起身离开。
“侬来上班啦?”
3月的一个下午,忙活了半天,张培军有些疲惫,他深吸口气,点了支烟立在店门口。一位头戴灰色鸭舌帽、穿着军绿色夹克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的老人将助动车打在店门口,手里拿一只桔子慢悠悠地走到店门口。
“噢哟,娘舅,侬来上班了噢?正好阿拉台子刚刚收脱。”张培军顺手接过桔子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老人,另一半掰开塞进嘴里。这位张培军口中的“娘舅”就住在附近,几乎每天都来张培军的店里“报到”两次,上午八九点是吃炒大肠、喝老酒的时间,下午两点多再来一趟,吃完小馄饨或坐一坐。每天下午,不约而同来报到的有三个人,其中他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一声“娘舅”。除“娘舅”外,还有爱开玩笑的老胡、老早和“娘舅”生活在一个弄堂的邻居等。
“喏,丑八怪桔子,尝尝看,网上买的,只要四块几一斤。带一点酸味道,我蛮欢喜吃的。”娘舅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顺手拖了一把椅子坐下。
“哦哟,张老板,侬老婆回去啦?怪不得吹得有劲唻。”一声摩托车的鸣笛打断了“娘舅”的话,骑车的是老胡,他向娘舅点头打了个招呼,对张培军说,“我来拿几根葱,回去汏一汏下馄饨。”
“没见过像侬这样噶不要面孔的。”张培军转身从厨房里抓了一把碎葱,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笑眯眯地递给了老胡。
“馄饨我买人家的,不买侬的。”老胡白了张培军一眼说,“侬猪排涨价唻,不涨么我来一块咯。假使等我退休工资涨好,侬涨价我没意见啊,我退休工资还没加呢,人家卖肉的地方这两天都跌价了。”
“侬瞎讲。”娘舅反驳道。老胡急了,“侬不看报纸不看电视对伐?这两天猪肉跌价了两块,蔬菜啊肉啊都下来唻。哦,讲到买菜,昨天晚上我在屋里厢蒸了一根鳗,下两只馄饨、煎两只蛋,弄点小老酒,今朝这只鳗吃掉,明朝买白水鱼蒸咸蛋,嗲唻,味道赞。”老胡讲得手舞足蹈,好像白水鱼蒸咸蛋的香味已经飘到了嘴边。
“现在是乡下人了,不是市区人唻。”
老胡和“娘舅”他们每天在店门口聊天的时段,正是堂吃客人最少的时候,不过这段时间来打包炸猪排的客人依然很多。一位穿着黑色外套的爷叔把自行车放在店门口,进店打包了一份炸猪排,在等待猪排出锅时,记者上前问,“爷叔,请问声侬是从浦西搬过来的吗?”“是的呀,我是从卢湾区过来的。”他提高了声调,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问题。
“侬是从浦西哪里过来的?”用这一个问题去询问店里的客人们,会听到许多不同的反应,以老南市区来的爷叔们为例,五十多岁的客人会答,“阿拉从新黄浦区过来的。”而年纪更大些的比如“娘舅”,就会讲,“南市区呀。”
“侬是从浦西哪里过来的?和老娘舅一样,也是从南市区吗?”听到这个问题时,老胡正把摩托车从店门口往旁边挪开一点,突然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一下表情认真起来,“阿拉黄浦区搬过来的,啥南市区呀?”说完这句,他的表情松下来,用手指了指“娘舅”,“喏,南市区么,是伊登的地方呀,哈哈。”“娘舅”倚着面馆的玻璃门,手插在外衣的袋里,微微低头不响。
老胡叹了口气,“老早阿拉住在黄浦区,往一个方向就到了外滩,调一个方向就到了南京路,侬讲便当伐?来了交关年数,到6月份总共十年,现在是乡下人了,不是市区人唻。”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身穿灰色毛衣的爷叔,他老早跟“娘舅”是一个弄堂的邻居。张培军走过来发了三支烟,自己也顺手点上一支,烟圈在空气里化开来。
“一家店,清爽是老重要的。”
张培军的店不大,二三十平米的样子,进门处有张小小的收银台,上面贴着一份玫红色菜单,点心、面类、浇头的价格都在5元到18元之间,其中炸猪排、辣酱面和大肠面是店里最受欢迎的品种。再往里走,七八只白色的桌台排成两列,只留下中间一条不宽的过道,旁边厨房的空间显得更为拥挤,一名阿姨在砧板边用榔头敲猪排,台面上各式锅碗瓢盆堆得满满当当,但多而不乱,整齐有序。
只要出现在店里,张培军永远是一身白色的厨师服,不仅如此,每个服务员、厨师进店第一件事情就是换白色厨师服、戴白色厨师帽。“阿拉这片的居民大多是从浦西搬过来的,伊拉在外面吃得多,要求也高。上海人是这样的,一进来不是看侬第一碗面,而是看店的环境。一家店,清爽是老重要的,我这家店虽然比不上大富贵,但肯定干净。老早乔家栅的老师傅童慎詺(音)教我,上灶台到下灶台,衣服上、灶台上都要清清爽爽。伊讲,一个厨师对自己要求不高的话,菜是烧不好的。”
26年前,张培军进了南市区烹饪学校,作为最后一批技校生,张培军读书时就一直到饭店里去实习,从德兴馆、上海老饭店到乔家栅,吃了三年“萝卜干饭”,第一年在德兴馆时,他每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跟着阿姨杀鱼、杀鸡、划鳝丝。还有,不管在哪家店,他每天都要提前一个钟头去,帮师傅茶泡好、油熬好、准备好所有调味料。
“当初爷娘教呢,师傅就是半个爷一样,跟在师傅后面被骂骂老正常的。师傅今朝心情好,给你烧只菜,心情不好的话,只能立在旁边,我有趟还被师傅用勺子敲过呢。曾经被师傅骂到啥程度呢,因为害怕,头脑发昏了,炸椒盐排条的辰光把手指头都伸进去了。”三年“萝卜干饭”吃下来,对油爆虾、红烧河鳗、虾子大乌参这类本帮菜的烧制,张培军手到擒来。
后来张培军顺理成章地留在乔家栅,一干就是十年。2003年,因市政需要,老西门的这家乔家栅要搬迁了,当店经理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时,张培军犹豫了。“其实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外来的菜对上海菜冲击蛮大的,从广东菜行(上海话,时兴)到杭帮菜,再行到湘菜,后来又行到农家菜。我想来想去,假使不早点出来滚打一下,要被市场淘汰的。”
“自立门户”后,张培军决定选一条风险小的“捷径”,做薄利多销的本帮点心。两年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张培军开了这家老上海面馆。“我运道比较好,这附近都是从浦西过来的人,伊拉习惯早上吃点面,我做的这个口味蛮适合伊拉的。”
说到烧菜的手艺,张培军一脸自信,“我这里每个浇头都有讲究噢,比方讲黄鱼面,我放了点芹菜,去腥味、增香味,辣肉面里呢,我就不放蒜泥生姜,上海人不欢喜吃呀,伊拉就要吃原先豆瓣酱的味道。”
很多老客人喜欢跟张培军聊天,也爱挑剔面的软硬、浇头的咸淡。“提意见才好,有种客人不响,吃好拍拍屁股跑了,下趟再也不来了,只有提意见的人才是真正帮侬。跟上海人打交道呢,太认真了不来事,被伊拉讲两句又哪能呢,对伐?”
“早上除了小馄饨,能再带四只生煎多好。”
每天下午一点半以后,客人一下子少了,这时忙了大半天的张培军才能稍稍歇一歇。3月末的午后,天气闷闷的,张培军手里夹着一支烟,走出店里,站在门口伸了一个懒腰。“喏,侬这种老板就这副腔调,人家卖生馄饨送三只,你一样不肯送,连生馄饨都没有。”“呜”地一阵,摩托车声音渐轻,老胡把车停在张培军旁,微微抬起眼看他。
“应该要卖生的,啥道理捏?佐料不要弄了,像油啊、味精啊。”“娘舅”前后脚过来,加入进来。
“喏,娘舅这句话,侬是要听听的。”老胡在旁边拼命点头。张培军接过话,“侬讲侬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我的道理就是……”“侬啥道理呀,啥道理呀,哪能噶不二不三?(上海话,不得体)”张培军的话讲到一半,就被“娘舅”粗声打断了。
老胡有些得意地看着张培军,张培军笑起来,“哟哟,今朝有帮手诺。”老胡夸张地摇摇头,调侃张培军,“这个人抠呀,伊‘妻管严’唻,看到老婆一帖药(上海话,顺从),老婆在店里厢呢,香烟就立在外头吃。”
刚好有客人进店吃面,张培军来不及接话,便转身进了厨房。老胡和“娘舅”在店门口继续聊着天,话题没离开过眼前的这条马路,比如前面哪家店的馄饨芯子更大,还有棋牌室隔壁的门面几年前到底是水果店还是卖肉的。
娘舅叹了口气,“这里的房子都像豆腐干一样,随便哪样走,这条路穿过去也是五分钟,换条路穿过去也是一样,热闹点的就只有这条马路,帮老早登在浦西辰光完全两样。”
除了张培军开的面馆,“娘舅”很少到附近其他点心店去吃,“外地的口味吃不惯,不清爽呀。”对这家“老上海面馆”,他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地方太小了,点心品种么,早上除了小馄饨,能再带四只生煎多好,当然伊开出来也不容易了。”
“娘舅”今年76了,搬到浦江镇之前,他在黄浦区生活了60多年。从三十多岁起,他就很喜欢钓鱼,钓了三十年。过去他在厂里上班,每个礼拜五这天休息,一到礼拜五,他早上三点多就从爬起来,拎着渔具,和几个朋友一起骑车到码头,摆渡去浦东。然后大家买好蚯蚓,骑到周浦吃个早饭,就去“野浜头”钓几个钟头。
每次去钓鱼,一过中午他就要准备回去。下午三点半准时到家,妻子在厨房烧晚饭,他把鱼洗好弄好,就是晚饭的下酒菜了。
搬到浦江镇后,“娘舅”不再去钓鱼了,“渔具还摆在家里呢,现在不高兴去了,这附近也没啥好钓的地方,一点点小鱼,猫都不吃的。”
“老早南市发电厂的烟囱还在那里,阿拉还认得。”
下午三点多,老胡和“灰毛衣”陆续离开了。“娘舅”见店里客人少,便搬了张椅子放在店门外,坐下来抽了只烟。
和每个相对空闲的下午一样,不时会有路过的老客人进店和张培军打招呼,顺便聊点家常,大家的话题不再像刚搬来时那样总说着浦西的事,现在谈论得更多的是浦江镇的房价、周边马路的整治等话题,就像房屋外的青苔一般,经过了多年的风吹日晒,终于在潮湿的墙壁上铺开来了。
问他还会不会偶尔回浦西时,娘舅说,“回去做啥呢?到那里去做啥?阿拉老早住的那个地方,现在也看不懂了,全是花园啦、饭馆啦,只有老早南市发电厂的那个烟囱还在那里,现在作为气象信号塔,阿拉还认得。”
“娘舅”望着路面上车来车往,深吸了一口烟,“从上海过来,到一开始人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习惯?老早多少适宜呀,天热辰光,在弄堂里厢摆只小台,大家一道烧点菜吃点老酒,蚊子也多。现在呢,侬到人家屋里厢去呀?打电话跟人家讲,我到侬屋里厢吃老酒呀?各有各的事体唻。”
“哪能讲法呢,就像菜场里的菜,侬要涨价,阿拉也没办法,侬跌价,阿拉也不管,难道涨价了侬就不要吃了么?不现实的事体。阿拉就像是水里漂的草呀,呜一下涨潮、呜一下落潮,阿拉又没办法落脚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