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的爱情只释恋着今天

13.04.2016  10:26

  [德]海因里希·海涅

  事实上,莎士比亚的每出戏都有它特殊的风土,它一定的时令,它的地方色彩。如同这些戏每一出中的人物一样,戏里看得见的土地和天空也有一种特殊的面貌。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里,我们翻过了阿尔卑斯山,突然置身于美丽的花园中了,意大利人管它叫……

  “你可知道那地方,那儿盛开着柠檬,浓绿的簇叶映着金橘火红?

  莎士比亚为爱情的勋业(他正要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对它加以赞颂)选作舞台的,恰是阳光明媚的维洛那。的确,这出戏的主人翁并不是提到名字的那对情人,而是爱情本身。我们在这里看到爱情年轻气盛地出场了,抗拒着一切敌对关系,战胜着一切……因为她不害怕在伟大的斗争中求助于最可怖、但也最可靠的同盟者,死亡。爱情同死亡联盟,是不可攻克的。爱情!她是一切激情中最高尚、最常胜的。但是,她征服世界的力量正在于她无限的宽宏大度中,在于她几乎不可思议的大公无私中,在于她热衷献身的轻生藐世中。她没有昨天,她也不想到明天……她只释恋着今天,但却要求它完完整整,原样不动,不折不扣……她绝不为着未来而爱惜今天的一切,对于过去的加热的残羹剩汁更不屑一顾……“我前面是黑夜,我后面是黑夜”……她是飘荡在两段幽暗之间的一缕火焰……她发自何处?发自小到不可觉察的火星中……怎样结束?她无影无踪地、同样不可觉察地熄灭掉……她燃得越猛,便熄得越早……但这并不妨碍她全部委身于她炽热的爱慕,仿佛这团烈火永远在燃烧一样……

  唉,假如我们一生中第二次碰上这伟大的热情,可惜便不这样相信它的不朽了;最痛苦的回忆告诉我们,它最终会把自己消耗殆尽……所以说,第一次爱的忧郁和第二次爱的忧郁是不同的……在第一次,我们以为,我们的激情只有悲剧的死才能打断,而且事实上,如果别无办法克服迎面迫来的重重困难,我们便轻易决定同爱人一起跳进坟墓……反之,在第二次爱情中,我们却怀着这样的想法,我们最狂热、最美妙的情感随着时间变成一种容易克制的微温了,现在使我们兴奋得发抖的眼睛、嘴唇、臀部,有朝一日我们将会漫不经心地熟视无睹……唉,这种想法比任何死的预感更叫人忧郁!假如我们在最强烈的陶醉中想到日后的平淡和冷漠,从经验知道,富于诗意的雄壮的激情竟会落到如此一个可悲的结局,这真是一种无可慰藉的心情!

  这些富于诗意的雄壮的激情啊!它们就像舞台上的公主一样,浓妆艳抹,翠绕珠围,傲然走到台前,用有板有眼的抑扬格侃侃而谈……可是,当幕布一落,可怜的公主又穿起她日常的衣裳,从脸颊洗掉脂粉,她必须把装饰品送还给道具管理员,哆哆嗦嗦地挂上最先碰见的一个市法庭法官的臂膀,操着蹩脚的柏林腔,同他一起登上个阁楼,打着哈欠,一脑袋倒在枕头上,便鼾声大作,不再听那甜蜜蜜的保证:“凭良心说,您演得真帅!

  我一点不敢挑剔莎士比亚,我只想对这点表示我的诧异:他在把罗密欧引到朱丽叶面前之先,竟让他刚刚对罗瑟琳经验着一种激情。尽管他完全献身于第二次爱情,他的灵魂里仍然潜伏着某种疑惑,它以讽嘲的语气显示出来,一再使人记起哈姆莱特。

  也许男人的第二次爱正因为连带着明显的自我意识,所以更加强烈吧?女人却没有什么第二次爱,她的天性是太柔弱了,她简直不能两次承受心灵最可怕的地震。请看朱丽叶。难道她能够第二次忍耐住那过度的喜悦和恐怖,能够抗拒一切忧惧,干掉那令人战栗的圣餐杯吗?我相信,她第一次已经够受了,这可怜的福人,伟大热情的纯洁的牺牲品。

  朱丽叶是第一次恋爱,而且以整个健康的肉体和灵魂在恋爱。她十四岁;在意大利,十四岁就等于北国常说的十七岁。她是一朵玫瑰的蓓蕾,它正在我们眼前为罗密欧的嘴唇所吻开,容光焕发地绽放了。她不曾从世俗的典籍、也不曾从宗教的经文学习过爱情的真谛;

  太阳向她讲过它,月亮也向她讲过它,她的心则像一个回声似的向她重复它,当她夜间以为没有人偷听的时候。可是罗密欧站在阳台上,却听见了她的话,并且当真听信了。她的爱情的品格就是诚实和健康。少女散发着健康和诚实的气息,她的这段话听起来真是沁人心脾: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温柔的罗密欧啊!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请你诚意告诉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降心相从,我也会堆起怒容,装出倔强的神气,拒绝你的好意,好让你向我婉转求情,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你的。俊秀的蒙太古啊,我真的太痴心了,所以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动有点轻浮;可是相信我,朋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忠心远胜过那些善于矜持作态的人。我必须承认,倘不是你乘我不备的时候偷听去了我的真情的表白,我一定会更加矜持一点的;所以原谅我吧,是黑夜泄漏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允诺看做无耻的轻狂。

  摘自《莎士比亚的少女和妇人》绿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