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注户口:"上海人"三个字是长在心口的一根刺

17.01.2016  10:42

陈成志与嵇德珍的结婚照

   陈家故事3:

   父母跟阿拉相处不太像亲人,更像客人

  徐瑞康黄婷婷在羡慕陈建荣少年时代能留在上海,而陈建荣也在羡慕着他们。在介绍徐家黄家经历的时候,他说:“他们比阿拉好,是跟着父母一起去的。” 

  陈建荣说,这两年他细一思量,发现自己早在几十年前,就做了一名留守儿童,“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相处,分离,千人一例,大家的感情都是一样的。阿拉这一代人没有抱怨,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但回过头想想,这种事还是越少越好。现在我看一些讲述留守儿童的纪录片,对他们的心情非常理解,他们内心肯定很痛苦,他们对亲情的渴望和要求都是最真实的,挡都挡不住,稀释也稀释不了。就像我当时一样,读书不要,什么考大学,什么发展,我啥都不要,就要和父母呆在一起。

  当父母因为安徽教学质量不好,不得已把陈建荣再送回上海的时候,他哭得很伤心,他还记得自己说:某某叔叔高中毕业,他会做代数,我就跟着他学好了。

  这样的哭泣在他小学时每年要发生两次。“寒假暑假去山里的时候很开心,不过假期总有结束的时候,要回上海了,我很不想回去,想呆在父母身边,呆在父母身边的感觉和独自在上海生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可是没有办法,必须要回来,怎么办?我上车的时候就开始哭,一路哭哭啼啼,回到上海还要哭三天,哭满三天,算是哭醒,接受现实了。这个时候就开始跟上海的小朋友一起白相了。

  和父母难得相聚,所以彼此之间相处的关系有点微妙。陈建荣记得两个细节:一次是妈妈回家探亲,一天早上送我去上学,路上我看到油条大饼吵着要吃。妈妈一开始想省点钱,说算了不要买了。我就有点生气了,妈妈马上掏出钱来说吃吧吃吧。事后我想想自己实在不懂事,很愧疚。还有一次是我已经读高中了,爸爸回来探亲,埃个辰光,电视机很少,他去隔壁人家家里看电视,我对他讲隔壁人家小姑娘要高考,你别去看了。这件小事,阿拉父子俩有点小争执,弄得不开心。第二天他要去山里,一早就起床了,其实我也很早就醒了,想想和他昨晚有点不愉快,心里很难过。可毕竟年纪大了,我只能克制着自己,偷偷地哭。这两个片段,我印象很深,就是说,和父母相处分分秒秒阿拉都很珍惜,相处的那些瞬间,大人很在乎,小孩也很在乎。而且由于长久不在一起的缘故,父母跟阿拉的相处有点不太像亲人,更像是客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闹点小矛盾么闹好了,过两天也就好了,可由于没在一起,就特别在意。

  陈建国说他性格上更为“硬气”一点,大概作为哥哥,他不能像弟弟那样,难受了就哭,而是得担当起一个老大的责任。他所记得的细节是:小时候阿拉蛮皮的,有时人家会说两句,对我来说最触心境的话是,这家人家两个小孩是没爷娘教育的。对我来说这是一句骂得最厉害的话,这个时候我有点怨父母,心想你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害得阿拉要被人家讲。在学校里老师知道阿拉是支内职工子女,但同学不了解,他们问阿拉父母在哪里,我说在安徽。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一致认为我父母是被抓进去吃官司了,因为安徽有很多劳改农场,他们会说,什么支内,是骗人的呀,到安徽去么肯定是到劳改农场去了。从小我就觉得自己有嘴说不清,很多事只能闷在心里,压力老大的,让我觉得对生活很厌倦。

  父母不在身边,有一些好的邻居会帮衬一下,但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会欺负这两个小孩。陈建国说被骗掉钱的事情也曾发生过,所以他对人始终有一种防备之心。“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有那种性格其实是一种扭曲吧。”他说。

  那一段经历,对于陈建国的正面影响是,他感觉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不一样,对生活甜酸苦辣的感受比一般人要深。他独立生活的能力也远远高于同龄人。“这16年,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只有吃过苦的人,才更知道今天的好。很多同龄人,一直在父母身边,没怎么吃过苦,所以也没有意识到今天的好,而这其中的反差我感受得很深。”当然,也有深深的遗憾,“我没有享受过童年期,少年期。

  这样的遗憾,陈建荣也深有体会。现在,他坐在能看得到黄浦江江景的办公室内回忆过去的往事,在记忆中,他没有和父母一起在黄浦江畔留念的照片。“最大的影响就是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没有跟父母呆在一起,失去了很多阖家欢乐的内容。人家一家人出去白相,我好像从来没有和父母一起旅游过,一起看电影,这些都没有的。我们没有带着仇恨去回忆这段历史,但就是感到我缺失了这一块,是记忆中的缺失。现在看自己和孩子的关系,如果儿子在学校里呆一个星期不回来,我感觉时间很漫长,我希望孩子能呆在自己身边,这是过去自己不呆在父母身边的一种条件反射。

  陈建国陈建荣兄弟俩多少还是幸运的,陈建国1976年进了杨浦发电厂工作,现在在工作上发展得不错。陈建荣1981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进了电视台工作。读大学时暑假去山里,陈建荣还常常被爸妈的同事叫去,要作为“榜样”的身份去和他们的子女谈谈。和他们兄弟俩一样,同样被留在上海的二代子弟并不在少数,子女的教育成了远在山沟里,鞭长莫及的父母的一大心事。由于父母不在身边,缺乏管教,孩子“轧坏道”的也有一些。“以前觉得父母和孩子分开,没什么影响,其实影响还是很大的。我们是没学坏,但学坏的人也有很多。有的不学好,父母就很担心,让我去和他们的孩子谈谈,他们希望我的故事来感化他。对孩子来说,家庭的完整不完整,对人格的建立,是很重要的,如果缺失,是老容易豁边的。

   徐家故事3:

   到昆山,一个山沟沟跳到另一个山沟沟

  在陈建国陈建荣为不能为呆在父母身边而难过的时候,黄婷婷徐瑞康在为不能回上海而忧伤。

  在上海的探亲假期总过得很快,到了要回去的日子,黄婷婷总忍不住伤心,要落泪。“我想我本身是上海人,为啥要到山里去。火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我就特别伤心,但也知道是没办法的。等到火车开到商丘,是盐碱地,望出去一望无际,寸草不生,这个时候又觉得特别难过。”这种情绪,在上海就已经表现出来了。“晚上四五点,我看着下班的人流,心想如果我也是这人群中的一员那就好了,我很想融入其中。如果能成为其中的一员,那就太幸福了。

  那个时候,是不知道还有机会再回上海的,以为自己就要扎根山里一辈子。王秀英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来上海把自己老去时要穿的棉衣棉裤都置办好了。第一代三线职工对于自己的命运算是“死心”了,但并不想“献了青春献子孙”,他们还是筹划着让自己的子女回上海的机会。不过机会是如此渺茫,男孩子要破釜沉舟,扔掉关系,不要户口,可是在户口就代表着食品配给的年代,能走出这一步的人实在不多;女孩子倒是有更多的机会,她们到了适婚年龄,父母会托在上海的亲戚朋友做介绍,给她们找一个上海的男朋友,上海的找不到,找个江浙一带的也好。王秀英有一个同事,家里有好几个女儿,每次回上海,同事们都揶揄他,又去上海推销女儿了。

  要找上海的男朋友,自然是得降低一点要求的,毕竟当时上海户口吃香,人家凭啥找一个外地户口的小姑娘。王秀英也托亲戚朋友给黄婷婷介绍了一个对象,黄婷婷接触了几次,从对方的谈吐,为人处世的方式上就觉得没办法接受。我真的要把自己的一辈子交托在这个人身上吗?她对此非常质疑,后来终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写信回绝了对方。“我知道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想让我回去,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通过婚姻,就有可能一辈子都呆在山里了。可是让我用一辈子的婚姻做代价,我有点不甘心。”黄婷婷回忆那时的心境。

  当时的黄婷婷已经技校毕业,分配到厂里工作了,她和父母成了同事,他们那批三线二代大部分的出路都是如此,就比如徐瑞康。“由于一直生活在那个小环境中,阿拉眼光比较短浅,脑子僵化。考到上海没有那个能力,就想着考技校在厂里找份工作算了。只是心还是一直想着要回上海,如果一辈子呆在上海,怎么弄,子子孙孙要成为那里的人了。并不是说那里的人有什么不好,只是我是从上海过去的,根在上海,总归想回去,这就是一种归属感。放弃了上海对象的机会,担心总归有一点的,但哪能办?权衡一下,还是自己的幸福最重要。而且等我到谈婚论嫁年龄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身边有很多人到广州深圳打工,我就没有那么担心,自己一辈子都会呆在那个山沟里了,而且我也有信心,即使自己呆在那里,自己的下一代一定不会在那里。

  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改革开放,上海机电厂和昆山的一家工厂谈妥,建立联营厂,根据政策,厂里一批年轻职工可以到昆山去工作。当时的政策是这样定的,每户一个名额,未婚青年才能去。黄婷婷家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当仁不让地拿到了这个机会。徐瑞康家虽然有三个孩子,但年长的两个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机会落在他的头上。有一些家庭如果符合政策的子女多,派谁去实在是伤透了脑筋,公平一点的采用抽签的方式,如果是由父母指定某个孩子去的,兄弟姐妹之间产生隔阂,导致关系不好的也有不少。

  黄婷婷拿到通知的时候很高兴,“好到上海去了,好做上海人了。”他们是统一到上海人民广场集合,再由厂车拉到昆山去的,当时的昆山还很落后,一路上设施破旧,有的还是芦苇荡。黄婷婷又哭了一路:“我想自己怎么从一个山沟沟跳到另一个山沟沟来了。”之前,她对昆山一无所知,就像她的父母当年去支内的时候,对汉中一无所知一样。“到厂里的第一天,领导们就给我们开会,说晚上不可以出去。晚上站在阳台上,看外面,一片黑暗,连一点灯光都没有,我就心里难过,心想自己怎么来了噶戆的地方。逢年过节,宿舍里的女孩子们一起给父母写信,回头一看,大家都在哭。那时失落得不得了,心想还不如在汉中呢,好歹还在父母身边,有一个家。

  徐瑞康接到通知的时候正在上海出差,他不紧不慢地又在上海玩了几天,再回汉中办手续,办好手续后来到昆山,第一眼,也是失落。“都是烂泥地,草棚棚。

  那种失落感和离开父母的孤独感,是在他们谈了恋爱,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后才慢慢消减的。到昆山之后,对于再回上海的愿望,他们就自动消化掉了,“我们到这里后,已经不可能回上海了,到昆山了,就没有过高的想法了,已经在上海做隔壁邻居了。现在其实,可以有政策让退休职工报户口回去,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在陕西时那么迫切了,可以去就去,不回去也无所谓。

  而在那个回不了上海的年代,“上海人”这三个字是长在心口的一根刺。“去上海的时候不是大采购嘛,大包小包总要拎很多,埃个辰光,上海公交车又很挤,有的人就会讲:乡下人。这个时候我恨得不得了,本来心里就有怨气,还被骂乡下人。有一次我火大得不得了,和人对骂,我讲,你眼睛睁睁大,看看清楚。我在上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骂我乡下人,你才是乡下人呢。”黄婷婷现在能笑着回忆这些往事,“可能当时心态也扭曲了。

   陈家徐家共同的故事:

   凡人歌》看哭很多人

  1986年,嵇德珍陈成志在的安徽312厂根据政策关停,所有符合政策的人员都可以回到上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被安排到石洞口电厂。他们一家在分开了16年后终于在上海团聚。这个时候陈建国陈建荣兄弟俩也从孩子成长为大人了,虽然对和父母呆在一起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但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一起谈谈,还是觉得有了家的味道。

  直到现在,嵇德珍的家里还留有浓浓的小三线标志,家里的搪瓷碗碟上都印有312厂的标志。两年前,陈成志去世,孙子陈和丰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老照片,以及个人文件和档案资料,读历史系专业的他决定好好记录一下爷爷以及这个家庭的故事。

  陈家的故事被陈和丰拍成纪录片《凡人歌》,黄婷婷连着看了四五遍,每一遍她都看哭了,大概是在其中唤起了自己很多共同的情感。

  徐佳祺和陈和丰在校园里认识的时候,照例也被问了这个问题:“你会说上海话,是上海人,怎么住在昆山?”这个问题,徐佳祺一直被问到,她再次仔细地解释了一遍,这一回,不像他人茫然不解,陈和丰说:哦,和我家一样,我爷爷奶奶是小三线的。

  后来当他们谈了恋爱之后,陈和丰带徐佳祺去见自己的奶奶,嵇德珍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个女孩,忙不迭地说:“大三线的,好,好。

  好像是延续了父母对上海的感情,徐佳祺也一直认定自己是上海人,即使录取分数要比江苏高很多,但在她高考的时候,所有的志愿都填了上海的大学,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2014年11月份,她终于把户口报回了上海。王秀英兴奋地给老家打电话:“阿拉程程(徐佳祺小名)是上海人了。”在和老同事聚会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显摆”:“阿拉程程是上海户口了。”户口回上海这件事,仍然是他们圈子里最热的话题。

  此时,距离王秀英黄祥珊把户口迁出上海,已过了整整45年。

  亲历历史的三线人被改变了人生轨迹,他们的第二代也深受影响。下一期,我们将为读者呈现小三线二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