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琉璃色如雪
她,是一位极普通的母亲,一如她村后那座默默无闻的仲山。
我和这位母亲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她的小儿子刚换上军装“待客”的时候,她以对贵客的热诚接待我,像至亲一样向我倾吐她心中的喜悦和自豪,因为我是新战士爱戴的班主任老师。三年后的深秋,我去看她,迎接我的却是串串泪珠、声声哭诉和绵绵的哀思;那时,她的爱子、我的学生已经被称为烈士了。一年后,我又怀着复杂的心绪去她家里;这回,是她捎话要我去商量事情的。
说来已经有点遥远了,但记忆却没有如烟散去。她那花白了的头发,刚毅的面孔,那哭声,那泪影,那自心泉涌出、汩汩流淌的话语,都让我久久萦怀……
一
“啊,别劝我,你让我说!
“在东北,在医院,我总是盼望孩子好转,就是不得全好,锯了胳膊腿儿,当妈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孩子是为公事残废的,值得,我没哭。孩子临终,首长说英雄的妈妈应该坚强,我闭住眼,攥住拳头,硬把眼泪咽到肚里去。追悼会上,许多战士都哭了,大厅里一片抽咽。部队同志又劝我:一定要挺住。我明白,我要是不忍住,那追悼会就开不成了,我咬破嘴唇没哭出声。回来的路上,我对自己说:就是千斤重也要担到家。我抱着骨灰盒,就像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一直朝前走……
“三年前,送走的是一个跟妈一般高的小伙子,到今日,接回一个一尺长的骨灰盒儿!现在是在自己家里,亲人呵,你让我哭,你让我说!
“那一年,他才十二岁,不知为啥和村里的孩子打了架;他是从来不和人闹事的,我气忙了,伸手扇打了他两下,谁知小东西竟一出门大半天没回来。天都麻麻黑了,还不见人影。我坐不住了,东寻西找,老远看见村头井边上影影忽忽有个人。可不是,他坐在那儿痴愣愣地出神。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把他拉回来。吃饭时我问他坐在那儿想什么,他到底没说一句话。我害怕了,这孩子心劲大,不敢来硬的,从那以后再没拍过他一把。可孩子总是孩子,正学人哩,父母不能尽由他们的性子啊。有一次,我看见他手里的钢笔由黑的变成了红的,问是咋回事。他告诉我:‘隔壁高社把我那支弄丢了,这是给赔的。妈,这是他爸当队长得的奖,永生牌,比咱那好得多!’我一听,这怎么行。又是邻家又是同学,丢了就丢了,有了还,没有就算了,怎么能占人家的便宜?他有点舍不得,又说已经接受了再送回去不好意思。我说:‘你不好意思,妈去,妈替你把话说清楚。’他见我决意要还,就自己去了。人家不要,他给人家放在桌上跑了。
“做梦也想不到啊!人说‘好的不长远’,老师,难道真是这样?几年前就在这儿,你学生说,以后回家探亲,还请老师来作客。记得我当时说,不,以后回来,头一个就去看老师,怎好叫老师跑来看你?如今,我的话——落空了,还是你跑来了……
“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傻了?那天,都已点着了灯,他爸忽然从外地回来,说要立马去部队看孩子。我高兴得就给孩子烙白面锅盔,炒面豆儿,一直都没往坏处想,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仍然没灵醒。到了部队住地,迎接的人老远喊口号:‘向英雄的爸爸妈妈致敬!’我一想不对,扭头问他爸,这才知道孩子为抢救国家财产烧伤了……
“部队首长说,为了抢救孩子,不要我多到病房去,去了也不要和孩子说话。这道理我明白。我只去看过孩子两次,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孩子始终没认出我。唉,早知今日,我哪怕和部队首长闹了,也要跟孩子说句话呀。如今,我心里最回转不过的,就是整整十天十夜,竟然没和孩子说半句话,叫他临去也没能看一眼他的父母……”
二
她是决不轻易麻烦人的,既能捎话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是不是家里困难,想向部队或地方组织提什么要求呢?按她的脾气,好像不大可能。儿子死后,部队上问她家里有什么困难,她说:“没有,啥困难都没有。”真没有吗?其实,如果让有些人说,简直是“老娘落泪”,困难重重呢!丈夫和大儿都在外工作,家里除了她就是儿媳、女儿和几个小孙子。在农村,没有男劳力,事事都唱“杨门女将”,那激昂慷慨中难免有些苍凉悲调。最近生产队分责任田,她家压力会更大。噢,她还有个未嫁的大姑娘,也许是女儿想跳出“农”门去外面找个工作,当父母的经不住软缠硬磨,心动了?
唉,可敬的母亲呵,你又不是教书的,怎么也书生气呢!你看,程家大队的会计进城时被汽车轧死了,他女人哭的闹的硬是不让埋人,哪怕死人臭在那里。司机所在的厂子答应给她安排工作,再给家里以经济照顾,可人家还不答应,非要连她的孩子和公婆都转为商品粮不可。结果呢,厂里不是全给办了!还有那个“黑牡丹”……
当然,你不是那号人。但作为烈属,如实地向组织反映困难,请求照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还要和我商量个什么呀!
三
“冯老师,你猜错了。咱怎么能给部队出难题,添麻烦。如果想要什么照顾,孩子不在那阵早开口了。为了救孩子,部队上上下下都动了,国防科委的领导都来了。医生护士白天黑夜四班倒,一分一秒也没离过人,打的那啥针听说一支要六十块。一次,孩子说想吃羊肉饺子,炊事班就马上买了个活羊宰了,结果只吃了一口。见孩子伤势严重又不哼一声,泪水在医生护士眼里打转转;追悼会上,多大的领导都转过身去抹眼泪。说真的,我连大声哭都觉得对不住他们,还能想到要啥照顾!孩子是我的,也是国家的;当兵是尽义务,又不是做生意。想当初,烟山火海的,浑身烧成火蛋蛋也没后退一步,孩子想啥了?给自己争名誉?给家里挂个匾?给他妈挣养老金?孩子把命都舍了,我把儿子都舍了,还要什么照顾……
“是部队来了人,说科委要给你学生个‘雷锋式好战士’的称号,开命名大会,接家长去哩。你知道,原先把孩子的骨灰分成两半,部队留了一半,带回来一半。去年回来后,就有年长的人说,这样不好。人家千里路上搬尸哩,咱咋能让孩子骨灰不全啊。部队领导说到安埋骨灰的时候,也觉着还是合在一起好。要是愿意留在东北,那里的坟地都看好了,这次就把骨灰盒带去;想在家乡修墓的话,会后就把那一半骨灰带回来。他爸没回来,就是回来,恐怕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孩子在时说过,有啥事拿不准就找他老师……
“对,把那里的骨灰取回来,我也这么想。孩子病重时,几回要人给他开广播放秦腔戏哩。家乡的父老兄弟,老师同学,山山水水他怎么会忘呢?小时,六月天,顶着毒花花的太阳去他爷爷坟上捉蚂蚱;到暑假,又跟他那一伙上筛珠洞逮螃蟹;念中学时,跟你上山学过农;毕业后进科研站,育过树苗务过瓜……如今,部队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也放心了,就让孩子安歇在生他养他的地方吧——离父母近,离老师近,离他耍过的大路近,离他浇过的庄稼地近……”
每当望见莽莽苍苍、屹然挺立的仲山,我就不由想起山麓那块烈士的坟茔,想起那位陌生而熟悉的母亲。不知怎的,想起她,也会想到鲁迅笔下柔石烈士双目失明、其心眷眷的母亲,想起无数高洁如明月平凡似泥土而不为人知的母亲……
“形同大地体如空,心有琉璃色如雪”。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