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骥:左右法国大选的三个“脱离”
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前所未有地让全球瞩目。一则舆论普遍担忧主张民粹的法国极右翼掌权,再度飞起“黑天鹅”;二则选情胶着,被舆论称为第五共和国有史以来最难预测的一次大选。法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如此牵动着欧洲一体化的命运和世界政治生态的走向。
尽管第一轮投票结果避免了最坏的一种情形———极右和极左同时进入第二轮对决,只能在两个“最坏的可能性”中选择其一,舆论和民调也都显示,声称“非左非右”的马克龙将最终问鼎爱丽舍宫,但15年前同仇敌忾反对“国民阵线”的“共和阵线”并未如当年那样再现,相反,玛丽娜·勒庞一路攻城略地,大有逆转之势。
左右两大传统政党纷纷出局,极右极左获得空前支持,“不要勒庞也不要马克龙”的呼声不绝于耳……在这纷繁复杂的乱象背后,是法国政治社会正在面临的深刻危机:在全球化竞争中迷失的国家和大众,福利政治与经济效率的冲突,欧债危机、难民危机、恐袭危机与价值共识同欧洲抱负的对冲,被舆论和所谓“道德”绑架的选举政治。
精英脱离大众,结出恶果
选民们其实早在左右两大党的党内初选中就抛弃了传统精英,使得大选开局就具有了某种颠覆性。继而又用选票表达对社会党五年执政的强烈不满,该党候选人阿蒙仅得到6.36%的选票,对于这一传统大党不啻为奇耻大辱。当然,民众也并没有把选票投给对左右轮替充满期待的共和党,前总理菲永因丑闻缠身黯然出局。极右的勒庞 (24.01%) 和极左的梅朗雄(19.58%)前所未有地获得近44%的选票,而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有反精英、反体制,维护劳工阶层和社会底层利益的强烈主张。
马克龙虽表现出反体制的形象,然而其成长路径却是典型的法国精英道路,又得到政经学界支持,难怪勒庞攻击他是银行家的代表、奥朗德的化身。在他于第一轮投票后才迟迟回到家乡亚眠与惠而浦工厂的工会代表在工厂外会面时,勒庞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工厂内,来到工人中间,这一画面展现出强烈对比的政治信号。从投票数据看,马克龙的主要支持者在大中城市,而勒庞赢得了农村和小城镇。
勒庞不仅成功进入第二轮,获得了比过去更多的支持 (比上一次大选净增100多万张选票,总共获得760多万张选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分化了阻击她的“共和阵线”。今天极右在法国的政治土壤已经不可与2002年相提并论,支持极右不再完全是政治不正确。抛弃传统政党候选人、抛弃精英的是那些在全球化、欧洲一体化中感到“失去”、感到“不安全”的大众,而他们已不再是少数,不再只是社会最底层,还囊括了不少正在下滑的中产阶级。要知道,法国的失业率近年来一直高居10%左右,而青年人的失业率更是高达25%。
阶级结构在法国内部以及全球化再分配中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构成民粹主义上升的社会基础。无论谁当选,都得面对这一巨大群体的诉求。只不过勒庞要回到过去,就像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 中所讽刺的,“波拿巴王朝所代表的不是革命的农民,而是保守的农民;不是力求摆脱由小块土地所决定的社会生存条件的农民,而是想巩固这些条件和这种小块土地的农民;……不是农民的开化,而是农民的迷信;不是农民的理智,而是农民的偏见;不是农民的未来,而是农民的过去;不是农民的现代的塞文,而是农民的现代的万第。”而声称代表某种“进步主义”的马克龙能否在精英与大众的“分裂”中,带领在全球化竞争中迷失的国家和大众走出困境,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法国脱离欧盟,竟成选项
如果没有英国脱欧,可能不会有那么多人担心法国会脱离欧盟。尽管历史上有过1965年的“空椅子危机”和2005年否决《欧盟宪法条约》的公投,但欧洲一体化建设是战后至今法国实现发展、安全和外交最重要的战略依托。和英国不同,法国是欧洲一体化的创始者和欧盟的核心发动机,如果这台发动机熄灭,对欧洲一体化将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今年的法国大选,脱欧竟然成为了一种选项,在11位候选人中,竟有8人有不同形式的脱离欧盟(或欧元区)的主张。
当马克龙进入第二轮,市场立刻做出激烈反应,欧元和欧洲股市应声上扬,欧盟领导者和另一台发动机———德国的领导人纷纷向马克龙表示鼓励。如此强烈地对一国大选表达立场非常少见。人们仿佛松了一口气,寄希望于持坚定欧洲一体化立场的马克龙能为危机中的欧盟带来一丝希望。
然而,面对大选中“祖国还是欧洲”的质问,爱丽舍宫的新主人不得不面对诸如“工厂为什么要搬迁到波兰”、“博爱”还是拒绝接纳难民、“自由”还是安全等一系列问题。如果不正视逐渐上升的反欧力量和情绪,那么脱欧的危险将成为现实的可能。
欧洲一体化、欧元、申根区,这些都是法国和欧洲在人类政治文明发展中的创造性贡献,给法国、给欧洲带来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与繁荣。然而,随着欧盟的扩大和法国自身国力的衰减,法国在欧盟中的领导权和影响力已力不从心。用菲利浦·莫罗-德法尔的话来说,“欧洲———这个法国的产儿,正在脱离法国的怀抱。”、
今天真正的挑战是,欧盟必须认真
面对一体化给成员国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诸如货币、贸易、移民等共同政策在不同成员国产生的义务再分配问题,不断扩大的欧盟和国际责任所带来的负担等等。这不仅需要复杂的制度设计,更需要有战略担当和政治智慧的政治家的引领。法国曾是此中翘楚,今天却要纠结于去留,无不令人叹息。选举脱离政治,举国“失焦”
从一定意义上而言,今年的法国大选是一场“失焦”的大选。第一轮投票前有超过1/3的选民不知选谁,而进入第二轮后“不要勒庞不要马克龙”的口号此起彼伏,更有不少知识界人士呼吁民众投“白票”。“不要勒庞也不要马克龙”“不要祖国也不要老板”,那到底要什么?
没有一个候选人能够提供相对理想的选项,更缺乏对法国政治社会危机深刻的辩论。法国曾是现代政治思想之滥觞,然而在这次大选中,我们却看不到思想的光辉。先是散焦于候选人的“丑闻”,媒体抓住菲永的“空饷门”穷追猛打、大肆渲染。又由于主流政党乏善可陈,大选被政治“明星”和激进派带入了反全球化VS全球化、反欧盟VS欧盟的对决,成功将国内政治的焦点指向外部,仿佛法国经济、社会的问题都是由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所带来的。而勒庞更是抓住机会“金蝉脱壳”,试图将“国民阵线”包装成一个正常的政党,更不惜在进入第二轮投票后立即辞去党首,标榜要做“全民”的领袖。
面对一个经济不振、失业高企的法国,那些提高效率、缩减福利的主张,迎接挑战、参与竞争的主张,在民粹的鼓吹面前不堪一击,丧失了检视国政的良机。马克龙虽借“不左不右”之名占得民心思变之利,实际上并未得到广泛支持,而是得到大量勒庞的反对票。一言以蔽之,大选并未解决法国经济社会所面临的问题。更遑论如果当选总统不能获得6月立法选举的多数派,将出现半总统制中最糟糕的情况———府院牵制,疲于政争。
(作者系复旦大学法国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