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日本"扒分"赚20万 回沪霸气开面店转眼24年
图片说明:妹妹不在店里的时候,金其刚会帮着收银。
“2005年1月1日清晨,我在医院陪了一夜,早上走到这里吃碗面。老板问我哪能嘎早,我讲生女儿了,发两根香烟。吃得倒没啥特别,早上是不吃辣肉的,吃荤的反胃,我就吃了碗辣酱面,加了只荷包蛋。”
店名霸气,形象低调
地铁一号线常熟路站一号口出来,就是华亭路。
它曾经是城内的“风云马路”,据一个住在附近的年轻人介绍,“老早(以前)从华亭路这头走到那头要走15分钟,摆满了摊头嘛。美美百货开在那里,交关物事(许多东西)都照着美美百货抄的,格个辰光(那个时候)又没网络喽……”
现在的华亭路不露声色地矗在那里,只有一两家外贸服装店隐隐透露着当年名噪一时的主营业务。
花了5分钟时间从华亭路的这头走到那头,右转拐上长乐路。这条不宽的马路一直踏着自己的节奏,不眼热不冷嘲,不过它也深谙品牌的魅力,一个弄堂门口挂着一块铭牌:××理发店,原红玫瑰高级发型师。再往前走,街边一排小店密密地挤在一起,有希腊食品店,蛋糕甜品店,精致玩偶店,还有河南拉面店,麻辣烫店……以及,这一家金刚饮食店。
黄底红字的招牌悬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看出已有不少年头。门面不大,被隔成两间,三分之一的空间是厨房,三分之二是店堂,里面摆着四张很窄的长桌。门口竖着一块蓝色的牌子,是菜单,上面列着各种面,盖浇饭,以及现炒浇头;门边是一张老式的收银桌,看来是让客人先在门口点菜买单再坐到里面去吃。
站在门口可以看到二楼窗外悬挂着衣服,还以为那破旧的屋内住着人家。其实穿过店堂,走上后面那一段“险象环生”的狭窄木梯,会看到楼上的房间内也摆着几张桌子,客人也可以在这里用餐的。
店名是如此的霸气,以至于很多客人都掩饰不住好奇,去问这个店名的由来。没想到,答案却出乎意料地顺理成章——“这是我们老板的名字。”
金刚饮食店的老板叫金其刚,他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记者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他不在;第二次去的时候是下午5点多,他还是不在。不过如果了解了他的生活规律,就很容易在店内把他“逮到”。
每天早上六点左右,金其刚会骑着自行车来到店里,随车带来他在菜场买的各种食材;早上他在店内帮忙准备这一天的开市,还要打电话联系各种供应商;九点左右他就“闪人”了,去证券交易所的大户室里炒股票,中午股市休市的时候他就到店里工作,那时正是午市高峰期,他会在厨房里帮忙,忙到下午一点左右,就又钻到大户室去了,再出来已是三点半,他会顺路到店里晃一圈,然后回家睡午觉;再次回到店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半多,他来负责收银,在六七点的时候帮忙一起关店,然后回家休息。
金其刚的生活一环扣一环,安排得极其规律,周五中午12点不到,记者果然在金刚饮食店的厨房内看到了他。咖啡色毛衣外系了一条红色的围裙,金其刚正低着头往一大海碗面上加辣肉浇头,那神情,不像是置身在一爿破旧嘈杂的上海面店内,而像是一家日本拉面店的老板。
金其刚确实和日本有关系,他那在店内帮忙的弟弟早就透露:“这爿店,1990年开呃,伊去日本回来之后开呃。”和很多上海人一样,金其刚也曾赶过日本留学打工潮,1985年去东京,两年后带着20多万元打工所得的辛苦钱回到上海,开了一家饮食店,直到现在。
一家私人饮食店开了24年,在上海是不多见的。“格个辰光,像我这种私人面店是老少呃,大家都有个单位,不大会出来做生意。开了嘎许多年数,都是老客人。”金其刚从窗口递出一碗面,看了看店堂内,“哦,这些勿是,是附近office(办公室)呃。”此时店内坐着的都是穿着正式的年轻人,一个外国人挤在最靠里一张长桌的边上位置,像是给他留出的一个加座,高高大大的人挤占着狭窄的位置,看着多少有点滑稽。他用筷子和调羹夹着拌面和卤蛋吃,很是熟练。
“等歇(等会)看到老客人来,我跟侬讲。”每天中午来负责收银的金其刚的妹妹不肯告知自己的姓名——“侬就写我是收银阿姨好唻。”人却很是热情,“店开了我就在这里,收了24年了,我自家有数呃,晓得楼上面人多,我就动作慢点,慢点放人进去,人少的话我就动作快点。中午真的老忙呃,侬看我钞票都来不及理,水也来不及喝,有的辰光想不做了,不过老板眼乌珠(眼珠)一瞪……只好难般(难得)请请假。”
“老朋友了”
中午时分,金刚店内人来人往,门口的收银台前常常站着好几个客人等着点单。
过了一会,收银阿姨碰了碰记者,朝站在面前的一个客人,笑着打了个招呼:“老朋友了。”
这个客人年纪不大,30多岁的样子,又高又壮,裹在一件深色的滑雪衫里,没见他在门口点餐,却付了钱径直选张椅子坐下,把手套和一串钥匙放在桌上。
“我是《新闻晨报》的……”记者坐在他对面介绍说。
“你们是礼拜天的是哇。我一直看呃,蛮好看呃。前头一段辰光倷在做日本的专题,伊(指了指金其刚)老早也到日本去过呃。还有采访菜场里厢的人,烟纸店,曲阳新村,文章都蛮好。我看报纸一般都翻了跑,倷的文章我看得蛮仔细呃,好像格只栏目也没多少辰光是哇?这趟几个题材都蛮好。”
这个对《星期日周刊》相当了解的年轻人叫王君海,今年36岁。正说着话,他的面端上来了,扑扑满一大碗,“辣肉辣酱加两只荷包蛋,勿用讲,伊拉全晓得呃。”他拿出筷子夹起长长的面条,说。
培养出这种熟识度,王君海在这里吃了整整24年。“我就住在隔壁610弄,吴江别墅里厢。十几岁,初中辰光,放暑假就来这里吃,格个辰光饭店少来兮呃,这条路上只有这家,姆妈上班,中午不回来烧饭,就给我钞票在这里吃,辣肉面、辣酱面,一直吃呃,记得格个辰光辣酱面3块一碗,钞票多点就吃猪肝冷面,加一听雪碧,10块钱,买好回去,边看电视边吃。”
王君海看了看自己碗里丰盛的浇头,无限感慨地说:“也只有暑假里能吃吃,格个辰光条件没嘎好,平常都是屋里厢(家里)自家烧,难般姆妈回来烧饭来不及,给5块钱吃碗面。不敢直接吃辣肉加辣酱呃,要算一算,碰上姆妈心情不好,还要骂山门:哪能吃嘎许多。”
一边吃着面,一边回忆着过往,这时正看到金其刚从厨房里走出来,和坐在靠窗位子上的客人打了个招呼。“老板亲自出来接待了嘛。”王君海咕哝了一声,金其刚听到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金其刚和王君海在某一段时间曾有共同的话题,两个人站在门口边抽烟边可以聊上很久,那是1996年左右,王君海从学校毕业后进了附近的银行上班。“话题有交集,股票、外汇都会聊聊。美金格个辰光炒到9块多、10块,伊做外汇呃,我就问问伊啥行情。行情好的辰光聊得比较多,伊空下来,就立在外头吹牛皮,讲啊讲啊,一般阿拉一道吃根香烟,否则站着戆讲没啥讲头,这是个交际方式。”
“伊现在还每天去大户室炒股票呢。”记者说。
“我讲伊去大户室睏觉去呃。”王君海哈哈大笑,嘲了嘲他的那位忘年交。
少年时代蛮精彩呃,
老了倒没事体做了
王君海吃完了热气腾腾的面,满足地放下了筷子。“老早一个礼拜来吃几趟,会调只花样吃吃,现在一个礼拜就来吃一趟,就不调了。”
结婚之后,他搬离了从小生活着的这片区域,搬到了四五公里远的凯旋路上,不过每周他还是会来这里看母亲,“晚上姆妈屋里厢吃,中午到金刚吃一碗面。长远(很久)不吃要想呃。”这天中午,他是来这附近给妻子送手机卡的,正是饭点,就先来吃面。
为了给店内源源不断的客流腾出位子,我们站到了店门外继续聊天,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他和老板在门口“吹牛皮”一样,只是手中少了一根烟。“诺,阿拉就住在前头。”他用手一指,“一幢楼都是阿拉屋里厢,三楼是阿拉好婆(外婆),两楼是伊阿妹,一楼是伊小阿妹。老早这条路上,只有隔壁一家刻字的店,其它都是后头开出来呃。金刚一开始没有二楼,后来生意好了,再租下来。啥辰光生意好了?商务楼来了以后。”
1990年代,上海老城区街道的格局和现在迥然不同,破墙开店的门面只是少数。金其刚介绍说,当年他买下门面之后,要征得周边所有居民的签字同意后,才能去操作营业执照的办理手续。“人家打过招呼,勿要开通宵,会影响人家。我当时对伊拉有口头承诺呃,做人要讲信用。”金其刚回忆说,也解释了他现在每天晚上7点多就关店门的原因。
“这些开店的门面当时都有人住,都算是我的邻居,不过我不认得伊拉,伊拉应该认得我呃。”少年时期的王君海不胖,人应该长得挺结实,“老早打篮球,打乒乓球,少体校呆过两年,小辰光除了不欢喜读书,其它都欢喜呃,除了读书读勿好,其它都还好。”
他在这条街上“混得脸熟”,是因为所从事的一项社会活动,“我小辰光帮人家摆录像带摊头,在大福里(延庆路上的一个弄堂)。格个辰光都是看录像带呃。8角租一天,押金30块。看香港片,《鹿鼎记》上、下,周星驰演呃,还有交关武打片。我欢喜看录像带,骑了脚踏车到处兜,在大福里看到一只摊头,一直去借,老板姓薛,伊后来去学差头了,没空,就叫我帮伊看摊头。看了摊头之后,看片子就勿要钞票了。格个辰光进货勿像现在,是拿个空白带到文庙那里去拷过来,伊进货回来我就跑去兜一圈,看有啥新片子,拿回来看。伊有辰光给我50块,我也不拿呃,格个辰光不像现在把钞票看得老重,对钞票没啥概念,只要有两张片子看就好。碰到好看呃,拿两只录像机放在一道,自家再拷,朋友道里借了看,格个辰光,有只录像机蛮稀奇呃,要2000多块唻。除了看录像带,我还欢喜看书,延安路上有旧书摊头,买书便宜。剩下来就没啥好事体了,勿好好读书,出来混,人家打架都是小朋友,我打架,叫来的都是大人,录像带摊头的老板不会来帮我嘛?伊摆录像摊么,也是出来混混的。都是十几岁的小朋友,看到大人吓得呀,所以我不会被人欺负。后来码子(身材)越来越大,就没人敢来欺负我了。”王君海不好意思地笑笑,“少年时代蛮精彩呃,老了倒没事体做了。”
女儿出生,
早上走过来吃碗面
金刚饮食店就像是一个沉默的邻居,看着王君海慢慢走过他的少年时期,青年时期……
“伊一开始自家来,后来带女朋友来,现在带女儿来。”收银阿姨趁着一段空档,探出头来介绍说。
“我和老婆谈朋友的辰光一直来吃,伊是隔壁学校的老师,我常常来陪伊吃中饭。有时晚上也在这里吃饭,老早生意没嘎好的辰光,叫老板烧只酸辣汤、番茄蛋汤,再弄只浇头菜。伊欢喜吃鳝丝加点辣酱,伊拉都晓得呃,来了根本不用讲。这需要辰光积累,就像香港人吃早茶一样,去了之后,不用讲,老板就晓得侬要坐啥位置,吃啥物事。阿拉欢喜坐在窗口的位子,没人呀,还欢喜到楼上去,格个辰光没嘎许多商务楼,人少来兮。”
王君海谈朋友的年纪很小,那时只有19、20岁,“我就谈了一个女朋友,这里是我介绍伊来呃,侬勿要以为这里环境不大好,是我敲定了之后再带伊来呃。阿拉没敲定就来吃了,格个辰光饭店少来兮呃。”
“老板晓得呃,伊拉都拎得清,不用特地讲。开始老板好像不喊我名字呃,后来就喊我小老师的老公,伊晓得我女朋友是老师,格个辰光小啊,只有20多岁。”
除了陪女朋友来吃面,金刚还是王君海和朋友们相聚的地方,“我上班在这附近,白相也在附近,朋友道里也常常来吃呃,烧两只浇头菜。讲到金刚吃面,大家都晓得呃。”对于这样一个老客人,金刚还有一些特别优待,“我和朋友在家里搓麻将,叫阿姨或者我爸先下来喊一声,要四碗面,然后伊拉小姑娘会送过来。伊拉没电话,也不做外卖,不过我叫还是会送来呃。现在生意嘎忙,不来事了。开始没棋牌室在自家屋里搓,后来东湖路上开了一家棋牌室,我和朋友去玩,中午就到这里来吃面,晚上打到10点多,就到保罗(保罗酒楼,在富民路上),叫四菜一汤。保罗晚上不关门,老板老早修轮胎呃,这里转弯角上有家保罗轮胎店,就是伊开呃。保罗老板没啥声音呃,倒不如金其刚同志,老早吹牛皮可以和我交流很久。”
金刚见证了王君海青年时期和女友的相恋,和朋友的相聚,还见证了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时刻。“我是2002年结婚呃,结婚事体敲定好了,没到这里来,是到外头吃饭。女儿养出来的一天,我是来这里吃面呃。女儿2004年12月31日剖腹产生出来,那天我在一妇婴陪了老婆一夜天,四五个人睏在一间大房间里,根本没办法睡,我就凌晨两三点钟,下去吃根香烟。老婆那天有点失落、难过,伊觉得自已人吃得老壮,结果看到小孩很小,觉得肉都长在自己身上了,哭了一下。我做不来事体呃,只是陪在那里,陪着伊说了些什么安慰的话,我已经忘记了。第二天,就是2005年1月1日早上6、7点钟,其他人来调班,我就走到这里吃碗面。老板问我哪能嘎早,我讲生女儿了,发两根香烟。吃得倒没啥特别,早上是不吃辣肉的,吃荤的反胃,我就吃了碗辣酱面,加了只荷包蛋。”
看伊拉开面馆我就知道,
人被套牢在这里
和王君海在门口聊的时候,一些上班族吃完了面走出来,好奇地看了看我们。现在王君海不像他们,要利用中午午休时间来吃面了,四年前他辞职了,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在家炒股。“我的生物钟是晚上很晚睡,早上9点左右起来,所以是不吃早饭呃。我需要睡的辰光不多,大概七个多小时就够了,如果睡得早,那早上5、6点就爬起来了,没啥事体做,就等9点半开盘?早上没行情的话,也不要等九点半了,这两天行情好了,就天天老早爬起来。我不上班的这四年,行情就没好过,朋友道里都晓得呃,不过伊拉晓得我混得下去就可以了。一直在做金融,钞票生钞票,再让我去做其他生活,我不肯呃。看伊拉开面馆我就知道,人被套牢在这里,跑不脱呃。就像东方书报亭一样,我家门口有一家,两夫妻就是连大年初一,都要来报到。有的书报亭还24小时营业,宋园路上有一家,我凌晨1点多骑自行车锻炼身体经过,看到伊拉还开着。”王君海把眼光抛向了金刚饮食店的厨房,服务员站在窗口边的大锅边,一直在下面,金其刚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加着浇头。
“这也就是我欢喜看倷报纸的原因。”王君海接着说,“曲阳新村那边我不是很熟,但可以看看伊拉是哪能生活呃。看看菜场里的人在哪能生活,还有烟纸店,阿拉附近就有呃,在对面弄堂里厢,小辰光去买过物事,看人家两夫妻怎么守住这样一爿店。我要看看人家怎么坚持下来,我没办法坚持,我晓得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不强求自己做不适合自己呃,我晓得自己做不到,就想了解他们用啥方式坚持下来。有的是为了生存,做得好的也是有呃,我就看看人家,你们写得老详细呃。”
人们都在他者的生活中关照自己,看到自己拥有的,也看到自己没有的。就像金其刚和王君海,他们可以在一起大谈“行情”,也相识了20多年,但王君海始终还是想不明白:“伊哪能可以守嘎许多年数?这里附近很多店都关脱了,襄阳路上锅贴店啊什么的都关脱了,类似的店,大概只有保罗了哇。哦,大肠面侬晓得哇,好像也很多年了,同学带我去呃,要先抢好位子才算侬人到了,再好点单,等半个多钟头起码,像我这样没事体做的人才好弄弄,搞不懂了,人家勿要上班啊。那边人多得来要照顾侬也没办法照顾。我一般也勿要人照顾,难般跟伊拉(指金其刚他们)讲一声,快点,我有点事体,个么快点把面给我。”
在寒风中站立了很久,王君海看了看手表,他要赶着妻子午休时间送手机卡去了,他戴上手套,跨上助动车:“你们哪一期做证券所,也蛮有劲呃。我们这里附近有很多证券所,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伊拉的性格决定了以哪种方式做股票。要不是晓得侬是礼拜天晨报呃,我也不会讲嘎许多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