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之一】为了他们的尊严

28.11.2015  16:13

2012年的盛夏,在湖南省邵阳市黄荆乡,我见到了8岁的邓君洋。那是一个傍晚,她和奶奶刚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奶奶做了米饭和豆角,这是她们一天当中的第二顿饭。我问奶奶,孩子中午在学校不吃吗?奶奶说,因为交不起饭钱。我问小君洋,那你不饿吗?她说,别人吃饭的时候,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在邓君洋八个月大的时候,她的妈妈离开了她。她的父母是在南方一座城市打工的时候认识的,生下了小君洋之后,妈妈才第一次来到了奶奶家。那是一座大山,山上几乎全是石头,当地人把这叫做“土地癌症”,在这种地质条件下,农作物基本上没有办法存活。好多外乡的女人,嫁到这里,生下孩子之后,仍然决绝地离开了。留下了一批像小君洋一样的没有妈妈的孩子。

我问小君洋,什么时候最想妈妈?她说,是晚上。为什么是晚上呢?因为害怕,有怪东西在叫。奶奶跟我讲了一件事。一年过春节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小君洋,终于在土屋后面的树根下,发现了她。她的两只小手,拼命地在挖地上的泥,边嚎啕大哭,边喊着“妈妈”。说到这里,奶奶流下了泪,轻轻地说,我这把年纪了,能活几天呢?只想着,她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活着。


2013年春天,在上海的普陀区,我见到了“木东”和“雅雅”。这是两个网络名字,这背后的两个女人有着相似的命运。六年前,“木东”20岁的儿子因为车祸离世了。五年前,“雅雅”15岁的儿子因为患有脑瘤,也离开了人世。这都是她们俩人唯一的孩子。

木东”儿子的房间,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按照四季来变换着。“雅雅”和丈夫会经常到墓地走一走,她说,来到这里,会觉得离孩子近一些。我问她,时间长了,会好一点儿吗?她说,怎么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眼看着就是三个人变成两个人,两个人再变成一个人。

这种痛是别人无法理解的,甚至是让人忌讳的。大年初一,他们不愿意走亲访友,就约了几个同样的家庭,去了一处偏远的农家乐。老板娘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但很快发现,这群人怎么都没带着孩子。问清原因,老板娘说,真的不能留你们,开年第一天,这是要倒霉的。

在外人面前,她们更要包裹自己,就像涂了一层油漆,表面很光亮。“木东”说,别人问的时候,就编故事。说儿子到国外留学了,有的时候就要算着,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是读几年级。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公开自己失独母亲的身份呢?她说,别人的事情头顶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我要的,是和别人一样活着。

2014年的寒冬,在内蒙的呼和浩特,我见到了呼格吉勒图的母亲,61岁的尚爱云。见面的地点是山丹小区,她的家里,摄像机还没打开,尚爱云已经挂满泪水,她说,我的儿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行刑的时候,他的脖子上,勒着一根很细很细的绳子,他看见我了,我知道他想跟我说话,可是,他发不出声音。

尚爱云说的这件事,发生在18年前。她的二儿子呼格吉勒图,当时只有18岁,在一个公厕里,发现一具女尸,作为报案人的他,在62天之后,作为此案的凶手,被执行枪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尚爱云傻了。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对着窗外的路灯发呆,她说,儿子,你是人是鬼站在这儿给妈妈看看吧。

而令全家喘不过气的是,当时的判决书上,她的儿子不仅是杀人犯,还是流氓罪。所以,呼格的墓碑被埋在了很远很荒凉的地方,孤零零的。碑上没有日期,也没有亲属的名字。

发生这件事之后,尚爱云从单位辞职了,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她把对儿子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梦里。至少在梦中,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儿子睡,尽管醒来,两手是空的。我问尚阿姨,呼格吉勒图,在蒙语当中是什么意思?她说,是美好的前途。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不想要什么前途,我只想要我的儿子能和别人一样平平安安地活着,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又是一个18年了。


像别人一样活着”,是我在这几次采访当中,听到的同一句话。在渴望平等、尊严的背后,她们,要超越贫穷,跨过心里的沟壑,承受着灾难带来的千疮百孔。但心若向阳,就无畏悲伤。不久之后,同行们一篇追着一篇的报道,让我看到了,小君洋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吃上了午饭,有了干净漂亮的裙子,也有了代管妈妈。失独的家庭,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基层组织帮他们成立了网上社区,针对性的社会保障体系已在进一步夯实。呼格吉勒图案,在蒙冤18年后,终于得以昭雪,整个国家的司法体制改革已在稳步推进。

我不知道,这些迟来的问候,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告慰心灵;但我知道,在通往平等和尊严的道路上,我们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寒来、暑往,我们一直在坚持,并且还将继续坚守,给弱小者以尊严,给前行者以力量,见证并且推动着我们深爱的这个国家在艰难中进步!


(看看新闻网记者:訾力超 编辑:钱叶蓉)


版权声明:本文系看看新闻网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