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路上海阿姨开的排骨年糕店:门口有猫晒太阳的那家
插图/顾汀汀
从摩登时尚的新天地出发,沿着顺昌路往南走,经过合肥路附近已经拆迁的空地,只消几分钟的时空转换,周遭的市井气息便逐渐浓郁起来。
路两旁的梧桐树奋力向上伸展着枝桠,越过老房子的屋顶,撑起一把把巨大的绿伞。
那是夏天特有的静谧。
假使你在这样的顺昌路上迷失了方向,只消问一句街坊领居:有家上海阿姨开的排骨年糕店在哪里啊?他们会告诉你:门口有只猫在晒太阳的就是。
图片说明:小店清新可爱的照片跟斑驳市井的老房子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晨报记者韩小妮
小店只经营三样食物:排骨、年糕和春卷。老客人说:“十几年没变过,一直是这三样东西。”
“一点钟来,总归排骨吃不着了”
“阿姨和点点的排骨年糕”,这是一块设计得很“小清新”的招牌。上面画了一只毛绒绒、胖嘟嘟的猫咪,背脊上有一朵黄色的斑点,想必它就是“点点”了。
招牌挂在顺昌路街面上一间老房子的门口,清新可爱的招牌和斑驳市井的老房子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反差。半米来宽的房门前或坐或站围了好些人,大家不时伸长脖子往屋里探望,一个穿着蓝色格子围裙的短发阿姨正在灶台前忙活,她应该就是招牌上所说的“阿姨”了。
“欢迎光临!好消息好消息,全场特价……”油锅里的“滋滋”声和着隔壁小店“复古”的录音机吆喝声,在顺昌路上荡漾开来。老板娘用的是一只“迷你”单灶头煤气灶,上面一口家常小铁锅,所以油锅里发出的“滋滋”声并不欢快响亮,而是笃悠悠的那种。这意味着锅里炸出来的排骨不可能“大批量生产”,只能“慢工出细活”。好在老板娘的动作有条不紊,丝毫不因为门外等待的人群而乱了阵脚。
“打包的快好了噢!”“倷辣酱油都吃伐?”老板娘见缝插针地招呼客人,语气和善而愉悦。也许是受她感染,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里的节奏,虽是宝贵的午休时间,大家也并不显得烦躁。
来吃排骨年糕的客人,什么年龄层都有。围坐在门口小圆桌旁的是几个中年阿姨。“这爿店生意特别好,做到(下午)两点钟不做了。”其中一位介绍说,看来是老吃客了。
“做到夜到(晚上)是做不动。”旁边一位点点头,“做吃的东西其实老吃力的,一样样都要自己弄出来。”阿姨们毕竟都是在家“掌管”锅碗瓢盆的,晓得体恤下厨的辛苦。
站着排队的不乏有年轻人。两个女孩正在讨论附近一家日料店里的午餐定食,看样子是在周边写字间里上班的白领。也有一个人来吃的小伙,正低头玩手机。夹在他们当中的是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爷叔,眼看快轮到了,不放心地问:“排骨有了嗨噢?今朝来得晚了。”
“有呃有呃!侬坐里厢好唻。”老板娘把鸭舌帽爷叔迎进去。小店主要做打包生意,要是客人想趁热吃,有时老板娘会让出自家吃饭的地方给客人坐坐。只见里面是一间六七个平方的小房间,靠墙摆着一只方桌。一只大花猫把自己团成了毛球,正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打瞌睡。看它背脊上的斑点,应该就是点点了。
“这只猫有名,老多人过来吃排骨年糕,就是为了看这只猫。”爷叔的语气里不乏喜爱之情,可见是爱猫之人。排在他后面讨论日料的两个女孩也跟进来,掏出手机“嚓嚓嚓”拍了好几张照片,估计接下来就要发朋友圈了。
“这只猫养了有十几年了,我刚刚来吃的辰光就在。”爷叔说,“刚开始这爿店没啥人的,过来吃的都是老邻居。我就住在制造局路呀,走过来没多少辰光。现在生意越来越好了,一点钟来,总归排骨吃不着了。”
“头碰头,脚碰脚”生出的饭桌礼仪
小店只经营三样食物:排骨、年糕和春卷。爷叔说:“十几年没变过,一直是这三样东西。”
排骨年糕是上海传统的风味小吃,至少约有八十年历史了。不同店家烧制排骨年糕的方法各异,有的用油炸,有的用老卤汆焐。这一家是把排骨敲得薄薄的,裹上面粉浆,炸成面拖排骨,佐以辣酱油。年糕也入油锅,炸到外脆里糯,再配上自制的甜面酱。春卷呢,是上海人喜欢的“烂糊肉丝”馅。
爷叔点了一块排骨、四只春卷,总共14元。他说:“我隔三差五来吃的,所以要经常调调品种。今朝吃排骨春卷。明朝吃排骨年糕。”
至于为何钟情于这爿小店,爷叔总结说:“她东西清爽,油好。”
“油好是伐?我看门口有人排队,过来尝尝味道。”刚刚进门坐定的一位老先生凑过来问。只见他身边放了几大包成人纸尿裤,看样子是来顺昌路采购尿片的。如今,顺昌路上最有名气的恐怕就是各种卖尿布的小店了。这里因为品种多,价格便宜,成了沪上的“尿布一条街”。
“她油每天都调的,阿拉有数目的。”爷叔眼尖,指指老板娘脚边的桶装油说,“外头有些店家生意好了就开始拆烂污(指做事不负责任)了,油还给侬噶清爽?不像人家这种阿姨,比较负责任。这爿店保持了十几年,天天是这样。像阿拉这种人吃东西老注意的,稍许龌龊点的东西,我碰也不碰!××(附近某美食广场)小吃噶许多,我看了掉头就跑。我宁可回去吃点泡饭,比它清爽多了。侬讲对伐啦?”
爷叔的语气里有种斩钉截铁的气概。富有生活经验的阿姨、爷叔对于外头的食肆自有一套评价体系,品评的言语中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外头的排骨年糕,炸出来墨墨黑。再讲排骨也没她炸得噶透。”爷叔点评说,“她的排骨薄是薄,但是吃起来新鲜酥脆,味道老浓的。外头排骨再厚,吃起来没味道。侬量小,但是好吃,人家就觉得到位。”
这样的面拖排骨自己家里做得出吗?爷叔一听,笑了。“屋里要用大锅油炸,像炸鱼一样的,这样才炸出来好吃。平常不可能的呀,啥人屋里厢为了吃两块排骨倒半桶油啊?侬排骨炸好,后头油就浪费脱啦?”
旁边的老先生表示赞同:“汆两块排骨,不格算呃!侬汆下来的油没用偿了,烧小菜不好吃。”
“嗳!侬半桶油一倒就几十块钱没了,还不如外头吃两块唻!”爷叔得到附和很满意,“逢年过节侬先炸排骨、肉圆,后炸熏鱼,这不要紧呃。这点油用了嘛还差不多。”到底是两个上海男人,晓得柴米油盐,也懂得如何“做人家”。
老先生的排骨年糕还没上,他背靠墙壁打量了一下狭小的房间:“这房子也真是天晓得。”斑驳的墙壁和天花板透露出房子久远的年代,以凯歌牌洗衣机为首的家电、物件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顺昌路的房子拆不脱呀!”爷叔一边吃一边接口说,“拆脱的是前头靠近新天地的房子。从新天地一点点移过来,这边到哪一年拆还不晓得唻。”
“动迁的人没啥大花头,大多数搬到老远的地方。”老先生感慨说。
“城市里的人搬到城外去,城外的人都要到城里来,现在就是这样。”爷叔冷不丁套用了“围城”的句式。
在这里吃排骨年糕,感觉就像在人家家里做客。客人即使素不相识,但因为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头碰头,脚碰脚,便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带着客气的热络,总能就某个话题闲聊上几句。
爷叔吃罢,跟老先生打了个招呼:“慢慢吃,再会啊。”“走好走好。”老先生答道。这套饭桌上的礼仪,恐怕在其他小饭馆,或是在年轻人之间,都是不多见的。
甜面酱引发的家长里短
老板娘名叫周静美。看到眼生的客人,她会笑着招呼一句:“好吃伐?”
“排骨年糕我做了16年了。”她介绍说,“我(19)98年从单位下岗回来以后开始做生意。最早是做鸡蛋饼,有几个人到现在还在想我的鸡蛋饼唻!”
熟客们喜欢站在门口一边等排骨出锅,一边跟她聊聊天。那情形就好像是站在公用灶披间门口,看老邻居烧菜一样。
“侬只锅子新买的啊?”有客人问。只见这口每天高负荷工作的小铁锅外壁竟然没有一点油污,显得格外白亮。
“没噢,我这只锅子用了三年了。阿拉老公天天汏得不要太清爽噢!”周静美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丈夫平时在单位上班,不过采购材料和洗锅子是他的“任务”。只要休息在家,他总会在灶间里给周静美搭把手。
这天丈夫上班,住在隔壁弄堂里的婆婆过来帮忙。只听门外传来声音:“老板娘,跟侬买点甜面酱可以伐?”来了位中年阿姨。
“哪能讲?”周静美问。
“阿拉女儿要吃黄瓜蘸酱。”阿姨答道。
“这个酱侬蘸黄瓜不好吃的,要去超市里买豆瓣酱。”周静美指点说。
“那种酱阿拉女儿嫌鄙(嫌弃)不好吃。”阿姨摇摇头。
“嫌鄙它太咸了对伐?那我倒点给侬好了,要啥钞票啦。蘸黄瓜吃倒是没听到过。”周静美拎起装甜面酱的铁壶,慷慨地倒了许多出来。
“侬小孩倒是想得出的噢。”阿婆在一旁评论说。
“嗳,哪能办啦?”
“女儿上班了,侬开心唻,钞票都给侬唻。”阿婆又说,看来这位阿姨是熟客了。
“哎呦,阿拉老娘一日到夜(一天到晚)要想人家小孩钞票。现在小孩不来问侬讨钞票已经蛮好了。”周静美半开玩笑地说。
阿婆不管,继续问:“侬女儿现在银行里做5000块有伐?”在老上海的弄堂里,询问工资收入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拿到手不止。”阿姨大方地回答,“工作两年唻,阿拉比倷大一岁。”她对周静美家女儿的情况也了解。
“朋友(男朋友)有了伐?”阿婆又问,这也是市井生活中最经典的谈资之一。
“没!不谈。”这似乎戳中了阿姨的心事。周静美也点点头:“现在小孩不想谈朋友的老多的。阿拉女儿也不要:‘早唻早唻’。”此刻,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是老板娘和客人,而是一对有同样烦恼的小姐妹。
“阿拉嘛现在是小唻!”说到孙女,阿婆疼爱地说。
“哎呦,讲小也不小。”周静美说,“我跟侬讲,这种岁数要谈朋友也好谈,就是她不要。不要谈,有啥讲头啦?”
“现在小孩在爷娘(父母)身边待待适意呀。”阿婆悠悠地来了一句。
“嗳!这句话讲得对的。”阿姨表示强烈赞同。“家务事体又不要做。”阿婆继续说,等到一结婚嘛,肩上责任压着唻。”
“阿娘讲得对的。在爷娘身边,她讲‘妈妈,我要吃啥东西’,侬会拿到她床旁边的。骨头轻唻。”阿姨自嘲说,“她在上班也要微信发过去:‘今朝侬要吃啥?’要吃一根黄瓜蘸酱,喏,帮她寻甜面酱来了。”
从鸡蛋饼到排骨年糕
下午两点,酣睡多时的点点拱起背伸了个懒腰,醒了。它也不叫,只是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在灶间里忙活的周静美。
“阿拉只猫大伐?养了十一年。”周静美慈爱地说,“阿拉是只老喵呜唻。”
“叫妈妈给侬烧饭吃。”阿婆进来摸了摸点点。这一天的生意忙得差不多了,她也准备回家去了。
“阿拉嘴巴刁来兮呃。鱼不吃,要吃基围虾,条件特别好。”周静美笑着说,“阿拉女儿讲,侬天天给点点剥虾,不给我剥啊?讲是这样讲,阿拉一家三口都欢喜猫。这块招牌就是女儿帮我设计的。”原来是女儿的手笔,怪不得店名和店招都那么“文艺”。
吃饱午饭,点点就跑到家门口,看顺昌路上的人来人往。18年前,周静美从纺织厂下岗回家,因为附近有小学,她先是在门口摆了个牛奶、鸡蛋饼摊头,做小朋友的早点生意。后来小学搬迁,她想起了以前上班时路过的一个排骨年糕摊。
“我上下班乘135,终点站寿宁路、云南南路那边有个摊头专门卖排骨年糕,生意老好的。伊拉做到现在,比我年数长,现在开在老广东菜馆门口。”她说,“当时厂里一直在喊,今后要阿拉回去。我心想等我回来了做这个倒也蛮好。”
想到做饮食这条出路,周静美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当时交关人老担心的,想要是寻不到工作哪能办。像阿拉从纺织厂出来,又没技术又没学历,好做啥事体啊?一记头没方向了,有这种恐惧心理的。”她说,“还好我蛮欢喜烧烧弄弄的。我9岁就开始买小菜、烧饭烧菜唻。”
周静美到寿宁路买了客排骨年糕,嗒了嗒味道。“阿拉会烧的人,一吃就大概有数目了。”回到家,她先做了些给邻居试吃。“人家讲,侬这个排骨年糕弄得蛮好的。个末(那么)我就开始弄个二三十块排骨先做起来。没想到拿出来卖,一歇歇就卖光了,越卖越多。”
虽然是简单的小吃,但周静美烧起来讲究过磅定量。“我每天烧多少酱,摆多少料,要称份量的,不好大约摸的。阿拉老公特为帮我买把称,这样做出来不会变样。”
至于究竟放了哪些佐料、如何配比,她笑笑,卖了个关子:“今朝一个老太太讲:‘侬这个排骨烧出来老好吃的,哪能烧法啊?’我讲:‘阿姨,我会讲给侬听伐?等我下趟不做生意了,我讲给侬听噢。’”
现在,她每天准备八九十块排骨,“卖光算数”。“老早我年纪轻做得动,现在到底岁数上去了,吃不消。”
偶尔,她会去参加老同事的聚会。“有段辰光大家失去联系了。现在有微信,又联系上了。大家碰头聊起来,从纺织厂出来做啥工作都有,甚至有到公交公司做女司机的。阿拉讲,侬去开大车子,这倒是不容易的。”
顺昌路这一带颇有些大隐于市的小吃美食。下午2点周静美收工以后,隔壁邻居开始忙活起来了,卖的是手擀饺子。不远处肇州路上的耳光馄饨、阿婆豆浆,也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夜宵。有时周静美一家晚上在里屋的小饭桌上吃饭,突然就会有人推门进来问:“阿姨,排骨年糕还有伐?”
吃罢晚饭,周静美喜欢带着点点去散散步。“阿拉只猫像狗一样,每天夜里要出去兜圈子。绳子牵好它自己走,胆子老大的。”她说,“吃好夜饭,我假使坐在这里,它就要来叫我了。‘喵呜喵呜’,我不睬它,它就自己先往前头走。看我不跟上来,它再回过来叫我。我起来了,它就走了。”
想象一个阿姨在顺昌路上遛猫的画面,也是蛮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