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笃鲜笃出来的 是春的气息 家的味道
原标题:腌笃鲜笃出来的,是春的气息,家的味道
腌笃鲜最适合炖一大锅,一家人围坐着吃。
用春笋还是冬笋?咸肉用五花肉还是蹄髈?放不放百叶结?
关于腌笃鲜怎么烧,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和争论。
但也许对每个上海人来说,自己家里的腌笃鲜就是最正宗、最正确的版本。
因香莴笋而“沸腾”的腌笃鲜之争
媒体人、《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是上海人,写过一本专门谈饮食的书《考吃》。
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年,但每到春天,他都会花功夫炖一锅上海人爱喝的汤——腌笃鲜。
腌笃鲜,顾名思义,“腌”指的是腌制过的咸肉,“笃”在吴语中是小火慢炖的意思,“鲜”则是指新鲜的肉和笋。
前两年,朱伟特意把自己的腌笃鲜方子写成小文,贴在网上:
“没有一块好咸肉绝无可能成就一锅好腌笃鲜……每年的咸肉都是先到江南乡下预订,再带到北京。”
“鲜肉我用后肘。为什么用后肘而不用五花肉?因为肘骨与咸肉一起炖笋,才能两种鲜味调和。”
“(而且)后肘皮厚脂肪也厚,瘦肉又都是栗子肉,比五花肉耐炖,炖好也更香。”
“纯正的腌笃鲜当然要春笋,春笋嫩,有春之甜香。”
除了以上这几样食材,朱伟还放入了莴笋。“春天的莴笋不仅青绿诱人,且也有春香。”
在他看来,“腌笃鲜之色调也是重要……红绿黄白都在奶汤之上,才有春意盎然。”
恰恰是“香莴笋”,把朱伟的这锅腌笃鲜顶成了微博上的热帖,被网友转发了500多次,留下150多条评论。
对于腌笃鲜里放不放莴笋,大家来了劲,各执一词,吵开了花。
有人用上海话质疑:“上海呃腌笃鲜,好像勿摆香莴笋呃伐?”
有人不置可否:“交关人欢喜摆香莴笋,我勿欢喜。一摆香莴笋,腌笃鲜就勿是格只味道了。”
有人调侃:“居然用莴苣,春笋气哭。”
有人辩护:“人家文字上不是说了最后的莴笋只是取翠绿的颜色么?”
也有人考据:“苏州腌笃鲜的确是放莴笋的。先下后下取决于你家有没有老年人。”
冬笋派还是春笋派
腌笃鲜里到底用什么笋?
文学大家汪曾祺爱吃是出了名的。在《肉食者不鄙》一文中,对于“腌笃鲜”,他写道:“上海菜。鲜肉和咸肉同炖,加扁尖笋。”
可以想象,老先生如果活到现在,在微博上写下这一句的话,大概也会激起千层浪。
总的来讲,腌笃鲜里的笋,势力最强大的还是冬笋派和春笋派。
早在“舌尖”第一季开篇时,腌笃鲜便已闪亮登场,用的是浙江遂昌的冬笋。
但旁白又说:“这道被称作腌笃鲜的江浙菜,主角是春笋……再过一个节气,春笋即将取代冬笋,继续成就精彩的腌笃鲜。”
你看,冬笋派和春笋派谁也没得罪。
任德峰讲解腌笃鲜的传统做法
“烧腌笃鲜肯定用的是春笋。”本帮菜传统技艺传承人任德峰回答得倒是斩钉截铁。
他师承本帮菜泰斗李伯荣,退休前是上海老饭店的总经理兼总厨。
任德峰解释说,本帮菜的特点是四季分明,选料讲究。上海人要吃“时鲜货”,爱吃当季的食物。
春笋产于江南一带,春雨过后破土而出。“腌笃鲜是上海人春天欢喜烧的家常菜,用的当然是春笋。”
“再讲,春笋的纤维空隙比冬笋大,更容易吸汤汁,炖汤的质感要比冬笋更加好。”
他喜欢选带黄泥的春笋,长度在20-25公分之间。
“泥要看上去湿哒哒的,说明这个笋今朝上半天(今天早上)刚刚挖出来。”
“8个钟头、10个钟头一过,笋就老了,因为水分走掉了。”
选笋的时候,他会在竹笋根部用指甲掐两下。“假使掐得进去,说明这个笋老新鲜、老嫩的。”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称赞笋是“至鲜至美之物”。跟肉炖在一起,上海话里对这锅汤有句绝妙的形容:“鲜得来眉毛也要落脱勒”。
但问题是,腌笃鲜究竟应该怎么烧?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有关汤里放什么笋的争论,仅仅是冰山一角。对于放什么鲜肉、放什么腌肉,大家也莫衷一是。
鲜肉方面,朱伟是弃五花肉放肘肉。但也有人爱放小排骨,或是蹄髈,甚至老母鸡。
腌肉方面,有人喜欢万有全的咸肉,有人喜欢三阳的火腿,还有人喜欢邵万生的咸猪脚。
别以为做完这几道选择题就可以开炖了。
汤里放不放百叶结?需不需要高汤汤底?放不放葱?有没有干贝蛤蜊?炖出来到底是清汤还是奶汤?
有人说,对于一锅腌笃鲜的正确版本,仿佛是武侠小说里的剑宗气宗之争,每家都以为自己的做法是名门正宗,争论经久不休。
腌笃鲜的传统做法
“腌笃鲜是道老菜。别的阿拉不管,我就讲讲本帮菜里厢最传统的做法。”任德峰说。
照他说来,腌笃鲜里的“腌”,取的是立春之前腌的五花咸肉。
“腌咸肉讲究节气的,立春过后就不好腌了。”
“因为冬天腌起来容易收干表面的水分,物事(东西)不会坏。”
“立春过后,即使天气看起来很冷,表面是吹不干的,咸肉会返油,要蒿掉的。”
腌笃鲜里的鲜肉,取的也是五花肉,上海人又叫它“肋条”。
“腿肉好做伐?也好做。但是纯精肉做出来,吃起来干乎乎的。相比之下还是五花肉口感好。”
他的这锅腌笃鲜,咸肉和鲜肉的比例大约是“三七开”,肉和净笋的比例大约是“对半开”。
炖汤前,咸肉要先在水里煮一潽至断生,去咸味。鲜肉也要在水里汆一下,去肉夹气。
春笋剥壳后,切滚刀块。
“这样比较容易入口,嚼起来口感最好,造型也比较好看。”
“另外,笋切成滚刀块空隙比较大,容易吸收咸肉、鲜肉的汤汁。”
上海小囡大概都有印象:小时候看到腌笃鲜端上桌,总会把最细巧、鲜嫩的笋尖挑出来吃掉。至于吃口“老”的竹笋根部,就留给爸妈享用了。
“竹笋根部这段现在是不吃了。但假使把它掼脱,鲜味就没了。”任德峰说,“越老的物事,鲜味越足。所以这段要放进汤里一道笃。”
春笋、咸肉和鲜肉这三味食材入锅。待鲜肉和咸肉三分熟时,可捞出切成4公分见方,让笋比肉多笃上15分钟,再把切好的肉放下去。“不然笋还没烧好,肉已经酥烂了。”
对于腌笃鲜的汤色,任德峰站“浓汤”这一派。
“本帮菜里厢,鸡肉和牛肉笃的汤是清汤;肉、鱼和鸭子笃的汤是浓汤。”
他建议,要让汤汁浓郁乳白,不妨放两滴猪油。
至于火候,“先大火15分钟,然后中火15分钟,再小火笃半个小时,最后再回到中火15分钟”。
“腌笃鲜的汤烧出来,表面不好有油。”他解释说,“小火笃了以后,把油熬出来了。要把油乳化到汤里,就要通过火候来调节。”
腌笃鲜这道菜,汤如其名,是靠慢慢笃出来的。不过任德峰认为,这味汤最好不要笃超过一个半钟头。
“腌笃鲜里厢的肉要稍微有点咬劲,笃得太烂不行。笋也要有脆性,要有质感。当中尽量不要掀盖头,要让肉有香味。”
腌笃鲜里是不放味精的,笋和咸鲜两种肉相调和,已足够鲜美。
“但是现在人的口味越来越重,好物事吃进去也不觉得。”任德峰说,“要让这道菜味道再好点,可以加两片火腿增添香味,摆两粒瑶柱增加鲜味。当然,也不好摆得太多,喧宾夺主。”
还有一个问题是,腌笃鲜里百叶结到底放不放?
任德峰说:“最传统的腌笃鲜做法,百叶结是不加的。因为百叶结含水量很高,加进去就把汤的原汁原味冲淡了。”
有些爱吃百叶结的老饕,会把汤先吃掉一半,这时再加些百叶结进去,端进厨房加热。
自己家里的腌笃鲜就是最正宗、最正确的版本
任德峰烧了四十多年本帮菜,但最初启蒙他味蕾的,是家里姆妈的手艺。
“阿拉姆妈菜烧得非常好,可以讲不亚于我。”他说。
他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姆妈都会在缸里腌上五花肉,用大石头压好,到过年前挂出来吹干。这样腌好的咸肉可以吃上很久,蒸白切咸肉,或是烧菜饭。
春雨过后,春笋上市,姆妈便拿出大砂锅,笃腌笃鲜了。
这道时鲜的美味,总是要等父亲休息天在家的时候才做,炖上一大锅。
香味从公用灶披间里飘出来,邻居会开玩笑说:“哦呦,烧腌笃鲜啊,馋吐水也要流下来了。”
“这道菜好吃,但是用料、做法都不复杂,属于家常菜,所以上海人特别欢喜。”任德峰说。
而对于前年去世的本帮大厨阿山师傅来说,腌笃鲜连结着对奶奶的记忆。
阿山是本地虹桥乡人,六七岁就跟着奶奶学烧菜,人要爬到小凳子上才够得着大灶台。
说起奶奶的拿手菜,腌笃鲜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
清明前后,奶奶会在大灶头上搁一口大锅,里面放鲜肉三四斤,咸肉两斤不到,竹笋三四斤,然后一斤百叶结。是的,阿山版本的腌笃鲜里是放百叶结的。
奶奶忙着烧咸肉、放鲜肉,撇掉浮沫,阿山则在一旁帮切笋,打8字形的百叶结。那是他人生中一段快乐的时光。
后来阿山开饭店,这锅腌笃鲜定价160元。
有客人问他:“老板,侬只腌笃鲜里厢摆啥啊?啊是有鲍鱼、干贝啊?”
阿山师傅淡定地回答:“鲜肉、咸肉、笋、百叶结,没了。”
他心里笃定着呢,这锅汤小火慢炖出来的味道,客人肯定买账。
看到这里,认真的读者大概要犯难了:一锅腌笃鲜的正确版本到底是什么?连两位本帮大厨的烧法都不一样。
其实,在70后上海人周力看来,哪有那么多讲究?
“现在讲到烧腌笃鲜,什么都要上好的。咸肉要用刀板香,鲜肉要用蹄髈或者小排。实际上,传统上海人的生活虽然精细,但绝没有精细到暴殄天物的地步。”
“以前偶尔有好咸肉,肯定是蒸来吃,怎么舍得用来烧汤?还有鲜肉,道理也一样。蹄髈是用来烧小白蹄的,小排是用来糖醋的。那么多好东西一锅煮,那是过分,是作孽。”
在他印象里,小时候家里吃的腌笃鲜,咸肉都是一冬天吃剩下来的边角料,肥多瘦少。鲜肉是菜场买的普通“夹心肉”。
“阿拉小辰光,吃肉还要凭票的,有肉吃就老开心了。侬到小菜场里去买肉,师傅一刀下去,给侬啥肉就啥肉。”
即便如此,这锅腌笃鲜还是会让人想到就要流口水,幸福感剧增。
也许对每个上海人来说,自己家里的腌笃鲜就是最正宗、最正确的版本。
现在条件好了,这锅腌笃鲜想怎么笃就怎么笃吧。
就像周力说的:“笃到香气弥漫了整个楼道。这时饭也煮好了,一家人围在一道,谁是老咸肉,谁是小鲜肉,谁是嫩笋尖,谁是老笋头?自己对号入座。腌笃鲜笃出来的,是春的气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