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义务

　　小时候，她问过妈妈:“你为什么不离婚？”妈妈答:“因为你。”所以，一次又一次，一听到爸爸醉醺醺的声音，妈妈就叫她赶紧打电话给大爷大妈来救命。小学社会课老师教他们110、119的用法，问小朋友们有没有人打过，全班同学没人举手，而她难堪得想钻进桌肚里。——连110警察都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嫌这两人隔三岔五就打架，大半夜的扰民。这话，她信过，感动过，但是渐渐地，她不信了。

　　妈妈给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她不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她想要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有人看电视，有人做功课，就像其他同学家里一样。而不是爸爸无所事事地骂骂咧咧，看妈不顺眼过去一脚，看她不顺心就撕本子。她真心急了——哪怕爸打她都行，这是明天上课要交的作业呀。她哇哇大哭，向妈妈投去求助的眼光:我明天怎么跟老师交待呀？妈妈像被打驯了的狗，一声不吭。

　　她因此早早就知道:会打老婆的男人，也永远不会是慈爱的、教小孩骑自行车的父亲。暴力家庭里，有人施暴，有人受暴，但就是没有人能逍遥在外。何谓无助？这就是。最深厚的母爱因此也变得一钱不值:没错，母亲给她买苹果、煎鸡蛋、梳头，但当暴力突如其来时，母亲为了自保，躲在一边发抖。

　　当她读到冰心的诗:“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忍不住冷笑一声，然后是难堪的嫉妒:冰心有过的母亲，她没有。她一直盼着父母能离婚，父亲有一段时间在外面和人同居，好久不回家，那是难得的宁静时光。母亲却打电话给所有人:爷爷、父亲单位、甚至免费心理咨询热线，希望能有人让他回头。他回来有什么好？你挨打挨上瘾了？妈妈给她的，还是老一套答案:“我是为了你呀。”那时她已经上大学了，当着妈妈面冷笑出声:“你是为了你自己，别扯我。”心里恶毒地想:这个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贱女人。

　　为那一刻的恶毒，她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原谅自己；但一想到父亲的暴力，母亲出于畏怯而不曾给予她的保护，她又无法原谅母亲。大学一毕业她就远走高飞，对所谓的“完整”给出最决绝的摒弃。她管不了他们的选择，眼不见为净总是可以的吧？她从来没打算过结婚，男人即使只是抚一下她的鬓角，她都会像受惊的鸟一样缩起身体。好在她有一群好朋友，吃吃喝喝了十来年。其中有一个，她完全忽略他的性别，朋友们陆续结婚生子，这个朋友问她:“我们结婚好不好？”她意识到，和他，她从不觉得那种异性的压迫感，同意了。

　　多年过去，她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事:外公也是打老婆的男人，妈妈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早就接受了“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外婆在家中毫无地位，看着女儿被女婿欺负，再心疼也只会落泪，完全没有“娘家为女儿出头”的豪情。

　　有这样的父母，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母亲会成为这样的妻子与母亲。家暴男惯会欺负弱小者，惯会用拳头来实现自己的要求、强迫自己服从。孩子在这种恶劣环境下，要么认同父亲的暴力，也就必须接受“母亲活该挨打”，鄙夷她的一切错失，看不起她，甚至轻蔑“女人”这一个物种；而即使能在风雨飘摇中保有较正确的三观，怨恨父亲却也无法做到不怨恨母亲——在我被伤害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作为母亲失职！

　　没有好的父母作为榜样，也与父母不能建立好的、有敬重有关爱的关系，下一步人生路往往就是:进入另一个家暴家庭，让恶性循环延续下去。为什么？习惯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你习惯了坏男人，其他女人会避开的暴力男，你居然欣然悦纳，那么，不打你打谁？最后，女儿往往如此继承了母亲的命运。——她之所以跟我讲这件事，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新婚的丈夫，她怀孕了。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会打小孩。而另一个，更早打定的主意是: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殴打自己，更不用说小孩。如果真的发生，不管有多舍不得，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斩断这孽缘。这是一个人，为了爱自己，为了爱孩子，所必须做的事。她说:我认为，这是母亲的义务。我忍不住多问一句:“你爸妈现在……”她沉默一会儿，避开我的眼神，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