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沪家政人员不容易 社会对好保姆期望远大于好"东家"
图片说明:志愿者带来表演,让辛苦一年的家政员也有轻松时刻。蒋迪雯摄
东方网1月30日消息:周霞一声叹息,她所在的上海示范性家政服务站,电话虽应接不暇,话筒那头却充满矛盾——既急着请保姆,又不无担心:会不会被下毒?
在家政业浸染了十余年的周霞,对广受关注的外地“毒保姆”事件,估不准会持续发酵到何程度。倒是几天前上海家政业一次会议上,业内人几乎众口一词:养老院里有虐待老人的,托儿所里有给小孩戳针的,哪个行业没败类?难道“毒保姆”就能代表全部?
舆论中,满眼是对保姆职业素养的吐槽:她们很“刁”,反过来面试东家,房子多大,用啥牌子洗发水;她们会“享受”,“那天回家早,竟见保姆裹着我浴巾吹头发”……
但甚少有人提及雇主的修炼。
记者大量走访雇主、保姆以及中介机构,在进行多维度调查后惊讶发现:那些负面情绪加身的保姆,除个人品行之外,很大程度上是一块“多米诺骨牌”,多与淡漠的亲情、受伤的人格与渐深的积怨有关,而这又与雇主极大相关。“东家”的修炼,是家政业资深人士认为尤其关键、却总被汹涌市场需求淹没而来不及做的事。
抹着眼泪做阿姨
说着说着,沁娥就哭了。
沁娥53岁,今年是她来沪做保姆整十年。十年前,她奔着让儿子上大学的目标而来;十年后,儿子大学毕业后成为上海引进人才,在宝山区当英文教师,落了上海户口。这成功,是对沁娥十年最好纪念。
她却说,没有人知,“这十年我抹着眼泪在做”。
她现在每天给六、七家雇主当钟点工,都是同一或邻近小区。她摊开两手,指甲泛灰、脆弱,手掌手背粗糙红肿,那是她在各户人家裸手用各种化学品洗脱排油烟机、厕所的明证。
当年,她由安徽老乡介绍来上海,身上只带600元,车钱加房租花去400多元,还要吃饭,待身上仅剩100元出头时,她急得又跑到浦东家政服务站找周霞,“周老师,快派单,再苦再累我都干!”
周霞也犯难,像沁娥这般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阿姨,占社区里前来登记的保姆总数的20%。文化水平较低,只能做更苦更累的活。
当时有位60多岁大妈,左手骨折,每天需保姆照顾3小时,时薪7.5元。这是沁娥第一位东家,她记忆至深,“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大妈上完厕所,屁股一撅,让我帮她擦粪便。可她右手明明很活络……”
说到此,沁娥又飙泪,“当时就一个念头,无论如何熬过去,儿子上学等钱用呢!”
保姆的苦楚,周霞是见证人。周霞2002年从上海某企业下岗,做过半年保姆,后在自家社区担任家政辅导和管理老师。她经常给保姆们送点福利,免费体检、合唱团、插花班、年夜饭……各种聚会,却常常成了保姆们的诉苦会。
芜湖人翠莲是住家保姆。那天傍晚,翠莲在里屋给雇主家1岁的小囡把屎、喂粥、哄睡,屋外客厅,雇主一家正围坐吃饭。待翠莲料理完孩子进客厅往饭桌上一瞥,4个菜碟已空,还剩半碗菜汤、几粒虾仁、几根芹菜豆腐干……她后来跟周霞抱怨,女主人总悄悄嘀咕,“想不通,我出钞票请佣人,反过来还要烧饭给她吃?”“佣人”两字,翠莲听着刺耳。当着翠莲的面,女主人则话中有话,“你饭量蛮大”。翠莲忍不住反驳:“不多吃点白饭,哪有力气干活?”
不止一位阿姨跟周霞哭哭啼啼,说在雇主家“伤自尊”了。“东家有洁癖,我桌子刚擦完,她戴上白手套再撸一遍,手套有点黑,就说我偷懒”;“东家规定我不能用拖把,要我跪地上用抹布擦,可我年纪大了膝关节跪不下去啊……”
周霞接收阿姨和其它正规家政中介一样,都是经老乡介绍、身份证识别仪验证、签三方协议,保险、健康证等一个不少,因此十余年来,阿姨偷盗甚至下毒等恶性事件,周霞从未遇到过。倒是无数次,她要为保姆们出面。
如安徽阿姨周丽琴,心思蛮活络,小区保安给她介绍了一位新东家,钟点工,月工资1300元。发工资那天,周丽琴拿了钱就去存银行,银行却说有700元假钞,要没收。周丽琴手足无措,只能向周霞求救;又如沁娥的老乡卢阿姨,被男东家指责说拿了他家钱,吓得手脚发软。“救兵”周霞到场,建议东家再仔细找找,钱是否被推到抽屉后边缝里了,果然……
“保姆们都是老乡带出来的,其实很珍惜名声,哪敢小偷小摸,除非不想在圈里混了。但遇到苛刻或者狡猾的东家,你说阿姨心态会好吗?”周霞问记者。
“听到有人说阿姨都是挑肥拣瘦的‘刁保姆’,心里就难过。我出来打工,虽说为钱,但做人也有信条。我对每位东家说,要让你们留恋我,让你们觉得付钱值得!”沁娥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她不是没见过有钱人家,曾照顾一位老人,出手大方,小辈都在国外,每次回国必给她带礼物。小恩小惠,她在乎,但更在乎尊严,“否则赵老头条件那么差,我不会一做9年!”
记者所采访的浦东Z社区,家有90岁以上老人的,就有900多户。根据上海政策,符合条件的老人家庭可向社区申请居家养老,由政府采购服务,阿姨上门。今年93岁的离休干部赵大爷,2007年起由沁娥上门服务,一周3次,每次1个半小时。
听邻居讲,赵大爷很节约。天井里摆满接“天落水”的大盆小盆,盆里全是小虫。老人规定沁娥,除喝水用自来水外,其它一律用“天落水”,但也限量使用。沁娥要擦个窗洗个厕所,得变着花样骗老人,“老爷子啊,要过节了,街道领导来慰问,你让我把窗擦擦亮好吗?”
沁娥陪老人至今9年,有同情,有感动。老人两儿一女,工作体面,但不常来看父亲。老人小便带血,只能貌似无所谓地拖着。他最爱跟沁娥唠当年打日本鬼子,还给她看过去的全家福。老人晨练时捡垃圾,馒头发霉还留着,说“要为国家节约”。他签了遗体捐献协议,说“我是党员,这是对国家最后的贡献”。
但每年过完年沁娥头一天去上班,老人必包一个红包。沁娥不忍心:“老爷子啊,红包我不要,换你给我用用自来水行吗?”老人仍不肯。沁娥索性把老头衣服拿回自己家洗,“用我自己的水总成了吧?也算还了他的红包”。
这些年,沁娥在社区渐渐抢手,但她并未抛弃赵大爷,她觉得“老爷子需要我”。做家政这行,有时看惯亲情淡漠,常伴老人的,反倒是无血缘关系的人。
曾在上海某服务技能培训中心任校长的美英,帮助上海首批下岗女工和外来媳妇向家政保姆转型。她说,家政业有句行话——“香喷喷的孩子,臭烘烘的老人”。她的一位学生创办了托儿所,每天下午一大帮家长来接孩子,保育员还经常被拍“马屁”。后来托儿所生源减少,改办托老所,老人却远没有小囡“吃香”,家属甚少来探望,甚至逢年过节都不接老人回家。托老所所长很感慨:家长们买一大堆亲子教育的书,可研究老人护理、心理的书,有多少人问津?
周霞感同身受。2002年她下岗,在自家小区内为一对老夫妻做了半年保姆。老夫妻的女儿是领养的,对养父母不怎么孝顺,倒是老人大外孙悄悄请周霞帮忙,每天在自己家多烧点中饭,给俩老送些过去。老头高烧,养女无动于衷,周霞再找老人的大外孙,总算送进医院。老人知时日无多,又指望不上女儿,脱下2个方戒塞给周霞,让周霞“无论如何陪我老太婆最后一程”。周霞兑现承诺,此后几个月坚持照顾老太,但老太还是着急去跟老头子团聚了。周霞给老人送了终,把戒指留给了老人的家人。
没想到,后来有许多阿姨都来跟周霞说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有东家听任久病的老人岌岌可危,还暗示阿姨,“你自己看着办”。
有些家属则不太注意言行,当着阿姨的面数落老人,“我刚给你换好又尿!”或说气话,“你怎么还不死啊?”
周霞说,家属自己不作表率,让保姆如何尊重老人?久而久之,老人愈发有厌世心理,也会反馈给保姆,保姆长期得不到正能量,很可能渐渐不再给老人好脸色看。
东家,你准备好了吗
“当了十多年家政学校校长,我最大收获,是学当一名称职的东家。”美英说。
“对于阿姨们交口称赞的东家,我专门去讨教,人家就一句话:保姆是帮你承担家庭困难的,社会分工不同,人格却一样。”美英深深赞同,她多年来一直想开一门课,“要问问各位雇主,你要请阿姨,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美英自己就在摸索。她母亲有轻微脑梗和房颤,过去一直跟二女儿住。二女儿孝顺勤快,啥事不让母亲动手,时间一长,美英的二姐夫对老人便有些嫌弃。老人不开心,说要独住。没法子,美英姐妹俩请了一位王阿姨,当住家保姆。
初见面,美英跟阿姨保证,“我把你当小妹”,又把阿姨拉到母亲跟前:“妈,这是我小妹,也是侬小女儿!”
二姐去看母亲,有时蹭饭。王阿姨心疼老人,跟美英打“小报告”:“我今天特地烧了猪脚汤想给老太补补,结果二姐她一人吃了大半,怎么能揩老太油?”
二姐不服气,找阿姨茬,阿姨赌气,称老家有事,不做了。
只能美英出场。美英知道,郁闷必须要有出口,便诚心诚意跟王阿姨讲:“我二姐不常来,别计较。你也不容易,有啥不开心跟我讲。”王阿姨又改口说,想趁照顾老人间隙,出去做钟点工,每月多赚300元。美英只好爽气一记,“300元我加给你”。但她抓住王阿姨内心最柔软一面,“你儿子不是在上海读书吗?这300元我先给你存着,补贴你儿子学费,你回家过年时给你,行吗?”
阿姨偶尔偷懒,锅子没洗干净,结果锅底烧糊了。美英并不斥责,她叫来王阿姨,自己示范,“阿妹你看,你姐锅子洗得干净伐?”阿姨于是不好意思不勤快。
美英还让丈夫和姐夫把一些新衣服送给王阿姨的儿子。王阿姨投桃报李,一空下来就给美英老母亲几个孩子钩绒线拖鞋。
有一次吃饭,美英被感动到了。母亲自己夹了块红烧肉,正咬肥肉,王阿姨见状,“老太,肥肉不能吃”,一边赶紧从老人嘴里把肉夹了来,将肥肉剔到自己碗里,瘦肉放回老人碗里。这是把美英母亲当自己人啊!美英当场表扬,“老妈,阿拉小王好伐?”老人点头,“小王好,小女儿好!”王阿姨听着高兴,以后做事更卖力了。
老人身上和口腔有“加龄臭”,但王阿姨不嫌弃。平时,美英母亲睡大床,王阿姨睡一旁小床。但老人连夜尿床时,王阿姨主动跟老人睡一床且一头,说“晚上能惊觉些,方便照顾”。美英知道,有些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做到这点。
人非草木,处久了总有感情。王阿姨私下会对美英说:“在你们家做很开心,就是钞票给少了点……”
后来美英大姐退休照顾母亲,美英便给王阿姨介绍了新东家。王阿姨经常给美英打电话,说新雇主不好,当然不忘关心“老太好吗?她要是走,你们一定要叫我……”
美英是普通人家,懂得用心待保姆。而有钱人家也同理,并不是一掷千金就能换来真心。
舒婕住在上海某国际社区,家里请了两位司机,一位专门接送儿子上学、放学,另一位则接送丈夫上下班。除此之外,自儿子出生至今12年,家里月嫂、钟点工没断过。现在在做的阿姨,一天10个半小时,但舒婕最近想找住家保姆,“老公晚上常应酬,我也不想受孩子束缚,想去练瑜伽。请住家保姆就是帮忙晚上照看儿子。用钱能解决的问题,还不是大问题”。
听这气势,感觉舒婕“掼派头”,其实她话中有话。细问才知,她之所以要健身,是因最近一次体检中,她肺部查出病变。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所以舒婕觉得,“阿姨来你家,就是来帮忙,要心存感激,除了花钱,还得用心”。
在舒婕家,舒婕父母和公婆各来住1个月,轮流照看儿子,舒婕父母勤快,婆婆则对阿姨苛刻些,因此舒婕跟阿姨通好气,“我婆婆在时,你就辛苦一下,我母亲在时,可轻松点”,好让阿姨有盼头。平日里细水长流,好吃好用的不忘给阿姨一份,大节小节塞红包,阿姨回乡,舒婕提前准备好礼物,“让她回家也风光”。
舒婕以前的阿姨,也都说东家好。把舒婕儿子从出生带到7岁的崔阿姨,儿子也在上海打工。那年国庆,崔阿姨乐呵,说儿子马上要回老家订亲了,舒婕给崔阿姨放假,不料音讯全无。后辗转打听,才知崔阿姨儿子暴亡。舒婕读法律出身,帮忙诉讼,她丈夫则雇人在当地调查。待崔阿姨心情平复回上海拿工资,舒婕考虑到阿姨要连夜赶回老家,专门去饭店买好饭菜打包,让崔阿姨带着路上吃……
为何对保姆这般好?舒婕说,遇到好阿姨是福气,要惜福。她也听同事说起,有阿姨为图省力不给孩子换脏尿布,有阿姨为晚上睡个整觉,白天故意不给娃睡觉。“但崔阿姨真心好。我儿子在学撒尿拉屎的过渡期,崔阿姨每次带孩子出门都备足干净衣裤,儿子拉身上一次,她赶紧换干净的,再拉再换;儿子有段日子在家就看电视,怕影响孩子视力,崔阿姨顶着大热天,带孩子去超市转悠,当时孩子不太会走路,她坚持抱着,腱鞘炎发作也没一声怨……”
人心换人心,何尝不是一门功课呢?
(文中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