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手术刀把她雕刻成了美的样子

　　讲述人:周慧芳

      职业: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

　　 “我不害怕”

　　那天，她是我的最后一个病人。

　　应该已经在候诊区等待了很久，可是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抱怨，或者不耐烦，她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她是来做去眼袋手术的，半年前就来看过我的门诊，预约到了那一天的手术。

　　说实话，门诊病人很多，我对她印象不深，只是觉得以40多岁的年纪来说，她的面相比较年轻，五官标致，一双眼睛尤其漂亮，不过到底还是敌不过岁月的痕迹，眼部出现了很明显的皱纹。她应该是那种特别爱美，追求时尚的女人，穿着打扮很时髦，长发还漂染成红色。可是这种打扮中终究还是透露着一点不合时宜，以及和年龄不相搭配的违和感。

　　这样的患者我看到过不少，人到中年，文化程度不高，爱美爱时尚，可并不知道怎么样的美对自己来说是最合适的。而她让我略微惊讶的一点是，在讲述手术注意事项，让她签字的时候，她说自己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自己不识字。她说的时候带着一点尴尬，看上去不像在骗人，我内心充满疑惑:这年头，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人可不多见了，她怎么会从来没读过书呢？

　　疑惑归疑惑，我还是开始依程序为她做术前准备。打麻药的时候我问她害不害怕，她说不害怕。说得没有半点犹豫，这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女性爱美，有勇气接受一些手术让自己变得更美，可当她们躺上手术台的时候，多少会变得紧张和害怕，她们常常会说:医生，我好害怕，会不会疼啊？那时我会适当地给予她们一些安抚，可是看来，她并不需要。

　　手术是局麻，时间会延续一个小时左右。一般在手术的时候我都会和病人聊聊天，这样可以让他们放松下来，不那么紧张。同样的，那次手术，我也开始和她聊天。

　　她比较健谈，不知道由哪个话题起头，她开始说她自己。

　　 “我和你们不一样”

　　“你们都是受很多宠爱长大的，我和你们不一样。”她说。

　　她介绍了自己成长的环境。她的妈妈生了8个孩子，她是中间的那一个，父母忙着生计，要养育那么多孩子，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她说自己的两个哥哥是溺水死亡的，就连对长子的照料都疏忽至此，更何况是对于她这种处在当中位置的女孩呢。

　　“爸妈都不管我，只希望我早点嫁人。”在她还不到20岁的时候，父母就把她嫁掉了。结婚之后，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本来一家人可以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谁知，丈夫不幸罹患癌症，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各种艰辛和不易，可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困苦似乎尤其多了一些。一路上遇到那么多坎坷，可是当她说起这些的时候，语调轻松，没有任何抱怨，也并不觉得命运对她非常不公平。

　　她很乐观地看待生命中出现的困难，态度积极向上，也容易从一些细小的事物上获得满足。她带着一点小女孩的幸福感说:我老公生前对我很好，很照顾我。她也欣慰地表示，儿子很贴心，凡事想得到她。从主流的价值观来说，她的儿子并没有在事业上有很大的成绩，离所谓的“成功”很远。但是她提到了一个细节，有一次大儿子说:“我觉得自己真没用，也很没出息，爸爸不在了，可我们还是要靠妈妈来劳动赚钱养我们。”她说听到儿子这么说的时候很感动，也很知足，因为儿子能体恤她的辛苦。

　　 “我想让自己变得完美一点”

　　一个人要带大三个孩子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她和朋友一起做服装生意，拼命工作，拼命赚钱，忙碌的时候，凌晨两三点还在工厂里工作。

　　在她的话语中听到了很多目标:女儿明年要结婚，她要为她置办好嫁妆，让她出嫁得风风光光的；儿子过两年结婚，她也要攒钱，为他们把钱凑齐；等到三个孩子都成家之后，她就要为自己存好养老的钱。

　　她的目标很明确，做事也很有计划性，确实是一步步朝着自己的计划在做。我想，我们也常常会说目标，可是往往朝那目标做了两天就会放弃了。可她给自己定了那么单纯的目标，然后就那么一步步踏实地往前走了。

　　当然，她并不是把她所有的关注都给予别人，她也照顾她自己。她对自己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更漂亮，她之前在脸上打过美容针，这次来做眼袋手术，是因为想在女儿的婚礼上显得年轻又精神。“我想让自己变得完美一点。”在聊天中，她谈到了好几次“完美”。我想了想，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其实是不大说“完美”这个词的，因为我们知道，外在的一切不可能完美，自己更不可能完美。

　　听她这样说着，在某种程度上我很敬佩她，生活对她并不算是公平的，给了她很多困难和艰辛，但面对如此不完美的人生，她还是朴实地向往和追求着完美，而且没有带着抱怨和自怜，反而表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

　　一个小时的手术，就在我们安静的聊天中，很快地结束了。她说谢谢，谢谢我的手术让她更完美。可是我觉得，并不是我的手术刀把她雕刻成完美的样子，而是她自己用纯粹，朴实和勇敢的方式塑造出了自己完美的人生。这也是我愿意在手术中和患者聊天的另一个原因，在他们身上，总有能打动或让我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