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相骂”和“打相打”
曾经一位黑龙江大姐这么描述上海人“吵相骂”:
一回,她看见两个上海差头(出租车)司机吵翻了天,两个男人血脉贲张,眼珠子瞪得老大,互相指着鼻子,手指头距离对方的鼻尖一丝之遥,骂得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没叫一辆救护车拉到医院的高血压科挂急诊了!可是,谁都没动手。
迭种情况要是在东北,早就一皮蛋夯(hāng)上去了。这么看,上海人还是讲文明的咯?
其实未必。
上海人相骂不相打,充其量是胆小或理性而已,未必是因为文明。骂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骂街的话一定很难听。恶毒促狭的骂人话,比挨一顿打还难受的。
况且,上海人并非不想拔拳头,只是把初中物理学好了,懂得作用力反作用力的关系。上海人会轧苗头,眼睛很毒,掂得出对手的分量。空骂不动手的,多是相骂双方旗鼓相当,谁也吃不下谁。
倘若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失了衡,譬如说,当上海男人遇到一个外地悍汉子,那才叫服帖,哪里还有对骂的份?识时务者,既是俊杰,也是当面做个孙子。顶多背地里叫人家一声巴子、乡下人。
两个上海差头司机的相骂,属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的相骂二重唱。上海人相骂也有放出冷语,分贝不高的那种,那是因为大家懂经,彼此心知肚明,在暗地里踹对方一脚,让别人听得懂挨骂了,又发作不得。
上海人讲的“寻喉咝”是啥意思呢?举个例子。
按说在医院排队老人优先是人人皆知的社会公德,可是,碰上大清早在医院的空腹抽血窗口排队,没有人给你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让位子,你轻声细语要求后面人让座给老人,谢过她了,后面的那个女人也会板着一张脸,满心不甘又万般无奈地皱起眉头,弄几句闲话给你搭搭:“让座就让座,叫什么叫?”你回头跟她争辩:“我没有叫呀!你是让了座心里不适意,成心寻喉咝!”
待老人在抽血凳子上坐下了,你得夹起尾巴来做人,千万别出声,因为一旦你说了句“妈,等一歇抽好血,侬就好吃饼干,喝热水,吃新亚大包早饭了。坚持一会儿。”这话当然只是说给自己听的,排在后面的男人却会趁机放出怪话来:“讲啥讲?有啥讲头?阿拉也是空腹,大家一样的。”
为了啥?出口闷气,伊心里头不适意。
明明知道他这话是上侬腔,有点教养的都会圆个场,顾左右而言他,笑着对后面的人说:“不讲了,越说肚子越饿”。不是吵不过他,真吵起来,谁不会说一舌:“侬个宁滑稽伐?帮弄搭啥噶?我又不是忒弄讲。”
迭种为点小事体要寻喉咝,阴斯呱嗒讲上两句的人,多半是寄寓狭窄弄堂旮旯里,被逼仄的生存空间弄狭隘了心眼的人。试想,住间小矮屋,人比窗户高半头,黑洞洞的居所里,阳光整年射不进他的屋子,晒不掉他心头的霉,他满肚子怨气,觉得全世界都欠他多还他少,最好是别人给他些好处,哪里提得起兴头去帮别人?
还有一类很昂三的人,就是那种一点也不出声的。
某天在小区里,一男人开部普桑车出小区,迎面驶进一辆帕萨特,女司机。本来一条单车道,靠墙跟停了一长溜车子,头顶着头的这两部普桑和帕萨特,要交汇的过,除非转起螺旋桨升空!两车就这么对峙、僵持着。那男人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坐在驾驶室里点起一根香烟,悠然自在地朝着车窗外吐出一个个烟圈,保安劝说都没用。你最多说他:“嗨!迭种男人!”,他听见只当没听见,照样占着路、抽着烟。
在上海闲话里,扯直了嗓子,跺着脚,拿手指头戳着对方眼乌珠对骂的,叫“吵相骂”;个么嫌口水战打得不过瘾,按捺不住赤膊上阵,拳脚相加,上演一出出动作片真人秀的,就晋级为“打相打”了。
吵相骂、打相打都算是极具“交互性”的活动。若真是拔出拳头来打相打,就要比泼性了。
图片来源:影片《功夫》
比如弄堂里,住前后客堂间的两户:前客堂泼妇太过凶蛮,恣意欺负后客堂主妇。明明自己没道理还“侬打!侬打!”边嚷嚷着、边朝后客堂那家男人歪过半爿面孔,照着男人的身子贴过去,结果,只好让人家老婆夹在当中解围。
这一来二去几趟下来,直教人忍无可忍,终于后客堂男人一皮蛋兜过去。派出所来人,一幢房子、一条弄堂都说那泼妇是个雌老虎、混世女魔王。于是,后客堂男人自卫反击的名义成立,赔掉70块钱买回自己那个老拳。
亲密的“打相打”
既然是“打相打”,就一定是有接触的。上海话中把“亲密接触”也叫“打相打”。
天冷,人冻得发抖,上下牙齿就会“打相打”,而打瞌冲却又不能睡的时候,眼皮也会“打相打”,好玩吧?
阿拉爹爹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居家型,屋里厢桑活全包,为人温和。我长那么大印象里爹爹就打过两次相打,当然,都是为了我。
第一次是我还抱在手里的时候,当时在公交车上,边上一个大码子男人一直挤来挤去,母亲抱着我不方便,父亲就开口讲了“一个女人一个小囡,弄覅挤了”。对方看我爹爹身板没他厚,就嘴巴里伐尼伐三了,直讲到我爹爹忍无可忍。
还有一次是父亲带我从外公家回来,骑着他那辆28寸永久13型自行车,我坐在车前头杠杠上,路过14路车站时,从后面斜插上来一个四眼小青年,载着他女朋友要赶前面那辆靠站公交,斜着眼、拼了命蹬车,逼得父亲车轮都擦到了上街沿。父亲停在车站,眼看这小伙子送了女朋友上车,就上前跟他讲道理,“弄么看到我带着小囡啊,弄各能踏车子老危险的”,结果对方隔着镜片扔过来两个白眼,“带小宁又哪能?弄自己不长眼睛啊!”就这句之后,父亲让一个路人阿婆看着我,然后一拳头就冲着他那副嘎梁夯上去了。
我也就搞不懂了,谁骑车能后脑勺长眼睛呢?
“抡拳头”不是水平,占到便宜又如何?还是逃不过法律制裁的,这就是上海人精明的地方,也是懂法律,守规矩的表现。不是不打,而是知道,打赢了照样进去蹲两天。
“动动嘴巴”就能让你服输才是高手,更高水平的,吵也不跟你吵,回头“乃伊组忒!”——当然,这是流氓做派,是“周清口”在哈三华四(上海话,胡说八道)了。
现在条件好了,吃饱了跟侬吵,互相擦到、碰到,如果没什么损失,大家打个招呼,客客气气;碰到“定头货”,最多也就瞪对方一记,回去屋里厢适适宜宜,没必要在大马路上争,弄不好还会被人说:“吃相难看”。
所以,物质基础还是决定上层建筑的,一个中产阶级多的城市,大乱乱不到哪里,“纺锤型”的社会,才是最稳定的社会形态——前半句是马克思说的,后半句,阿拉就伐晓得哉。
部分文字来源:凌耀芳《上海相骂相打众生相》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