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弄堂故事解读上海城市化 弄堂怎样塑造"上海性格"

04.08.2014  11:22

      ●弄堂的变迁,是对上海人的性格整合。上海人性格中呈现的某些特点,常常被人批判“冷漠”,比如动不动就说“管侬啥事体”,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冷漠。在弄堂里,大家彼此拥挤在有限的空间中,慢慢养成了这样一种处理矛盾的习惯:还是先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上海人非常遵守规则,这种“规则意识”,多少也与狭小空间的居住经验有关,比如公用设施你什么时候用,我什么时候用,彼此形成了一定默契,达成共识。
  
  ●弄堂其实是充满温暖的,“串门子”的现象在当时非常普遍。这也是今天上海人住上了独门独户的公寓后,反而会怀念弄堂生活景象的原因。
  
  ●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上海的滑稽戏。上海方言的形成,一直以吸纳五湖四海各地读音、甚至是英语读音为特色,这种混杂各种读音的方式,背后意味着各种人群长期混杂在一起交流,弄堂正是为此提供了重要的契机。
  
  ●弄堂的名字大致归纳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比喻“吉祥”,第二类是知识分子避世色彩的名字,第三类是以职业命名。
  
  ●从石库门里弄的物理形态变化,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在这个过程中,它也体现出中西文化交汇的特色。可以说,上海的弄堂历史,正是上海城市化过程的浓缩。
  
  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苏智良,一直致力于上海史的相关研究。他和他的团队用八年时间,绘制成一册上海历史人文地图,同样也用十年的时间,写就一部《上海街区史》。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那么,在他看来,上海弄堂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对这座城市的意义在哪里呢?于是就有了以下一次颇有意思的关于上海弄堂对话。

      弄堂塑造了怎样的“上海性格”?
  
  记:1952年,杨华生、笑嘻嘻、张樵侬、沈一乐4位老滑稽艺术家,以解放前上海底层市民的生活为素材,写就了轰动一时的《七十二家房客》,从此在观众心目中,“七十二家房客”成了上海弄堂住房狭小的代名词。您曾经强调,上海的弄堂造就了上海人的一些性格特征。似乎历史上,上海人的小市民形象,比如斤斤计较、七嘴八舌,等等,都与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弄堂有关。弄堂究竟塑造了怎样的“上海性格”呢?
  
  苏:弄堂的变迁,是对上海人的性格整合。从上海移民数量激增、“七十二家房客”现象开始,上海人性格中呈现的某些特点,常常被人批判“冷漠”,比如动不动就说“管侬啥事体”,言下之意,“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不管”。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冷漠。
  
  在弄堂里,大家彼此拥挤在有限的空间中,一些厨卫设施等,也是公用的。所以长期在狭小的空间居住,人们慢慢养成了这样一种处理矛盾的习惯:还是先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对于一些公用设施,居民不“斤斤计较”也不行,因为当时弄堂里的居民一共就这么点地方、这么点东西,如果不计较,会直接影响到日常生活。
  
  此外,上海人非常遵守规则,这种“规则意识”,多少也与狭小空间的居住经验有关,比如公用设施你什么时候用,我什么时候用,彼此形成了一定默契,达成共识。守规矩,成为处理弄堂中潜在邻里矛盾的办法。
  
  反过来看,弄堂其实是充满温暖的,“串门子”的现象在当时非常普遍。如果谁有困难,关系好的邻里会互相照顾,走动频繁。小孩子们在整条弄堂里撒欢,都没关系,因为即使大人不在,也有邻里帮忙照看孩子。在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中,小皮匠和阿香同是天涯苦命人,正是在众房客的帮助下,成功地让狡猾的二房东、炳根、“三六九”之流得到应有的下场。这也是今天上海人住上了独门独户的公寓后,反而会怀念弄堂生活景象的原因。那里的居住空间虽然狭小,虽然免不了摩擦和矛盾,然而它同样造就了邻里间的温情、人与人充分的交流、熟稔的人际关系。
  
  比如说,到了夏天,弄堂中随处可见乘凉大军。由于居住狭窄,通风环境差,每到夏天晚上,弄堂里的居民早早就把长凳、躺椅、凉席之类的物品,摆放到自己所住的弄堂口。冲一个凉水澡后,就开始躺在椅子上扇扇子,与邻居“谈山海经”。老人们大部分半眯着眼,扇扇风,年轻人精力旺盛,不少人聚在一起打牌,小孩子们则互相捉迷藏、玩弄堂游戏,寻找自己的乐趣。嘈杂、热闹,充满人情世故的弄堂景象,充斥于各种描写上海的小说、电影中。直到今天,上海人的居住条件已经大为改善,但依然有不少老人怀念乘风凉的景象,因为它不只是一种“纳凉”方式,更有一种小家庭里体会不到的群体气氛和人生乐趣。

      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文化?
  
  记:某种程度上说,弄堂也是上海居民在家门口娱乐休闲的重要场所?
  
  苏:是的。比如,弄堂成就了上海的方言和上海的滑稽戏。上海方言的形成,一直以吸纳五湖四海各地读音、甚至是英语读音为特色,这种混杂各种读音的方式,背后意味着各种人群长期混杂在一起交流,弄堂正是为此提供了重要的契机。当来自各地的人都在弄堂里居住,彼此交流,最终形成了上海话的种种说法。上海话又叫“上海闲话”。“闲话”的意思,就是指这是一种拉家常中产生的语言。
  
  此外,不得不提的是滑稽戏,它正是弄堂的艺术。滑稽戏演员在“”、“”和形体动作等方面都有许多明显特点。比如,不但要会多种戏曲唱腔、常用民间曲调或流行歌曲,而且还要学会各种流派唱腔。滑稽戏演员能讲漂亮的各地方言,从上海话、宁波话、绍兴话、杭州话、苏州话、无锡话、南京话、扬州话,到山东话、四川话、广东话等,而且往往以会讲混杂的方言为妙,如广东上海话、北京四川话等,有时还根据需要说英语。
  
  从这些特点不难看出,作为上海的地方戏,滑稽戏要求的“混杂”,正是反映了上海人日常弄堂生活的风貌。《七十二家房客》就是其中的典型。
  
  记:“”,是比“”更小一级的道路名称。然而今天的上海人再说到“弄堂”,其中喻义,已经不独指一条小路,它更是一种地方文化、一种生活形态,引人无限遐想。我还特别好奇:上海弄堂的名字,是否有一定规律可循?
  
  苏:弄堂的名字,我大致归纳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比喻“吉祥”,据统计,在上海以“”字打头的里弄名称有279条,以“”字打头的里弄有230条,以“”字打头的里弄多达365条。比如“永安里”,叫这个名字的弄堂上海曾有56条,如今尚存的最大一个,就在四川北路上。第二类,是知识分子避世色彩的名字,比如“耕读村”“隐庐”“息庐”等,听起来像农村的名字,其实也是弄堂。第三类,是以职业命名,比如说铁匠弄、杀猪弄、混堂弄,等等。弄堂的名字,大多逃不出这三大类。

      “七十二家房客”现象从何时开始?
  
  记:您觉得弄堂究竟代表了上海的哪些城市特点?
  
  苏:上海的弄堂曾经深刻影响着上海的城市性格,造就了上海人的某些性格特征。它的发展,背后其实是上海作为移民城市,快速城市化过程的缩影。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先从物理形态上说。
  
  目前比较公认的说法是,19世纪,石库门建筑的诞生,开启了上海的弄堂历史。早期的石库门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初。起初,它并没有那么拥挤。石库门还是江南民居的住宅形式,为三开间或五开间,保持了中国传统建筑以中轴线左右对称布局的特点。
  
  然而到了20世纪以后,城市化过程中的上海,人口膨胀、地皮紧张。1900年,上海有100万人口,到了1915年,膨胀到200万人口。短短15年,就增长了100万人口。这种老式石库门,逐渐被新式石库门取代。新式石库门的特点,当然就是更节省地皮。比如说,大多采用单开间或双开间。双开间石库门只保留一侧的前后厢房,单开间则完全取消了厢房。新式石库门在内部结构上的最大变动是后面的附屋改为平顶,上面搭建一间小卧室,即著名的“亭子间”。亭子间屋顶采用钢筋混凝土平板,周围砌以栏杆墙,作晒台用。为了减少占地面积、节省建筑用材,新式石库门还缩小了居室的进深,降低了围墙的高度。
  
  此外,新式石库门不再用石料做门框,改用清水砖砌。早期的石库门门楣,还是江南传统建筑中的砖雕青瓦压顶门头,而新式石库门,似乎受到了西方建筑的影响,用三角形、半圆形、弧形或长方形的花饰,类似西方建筑门窗上部的山花楣饰,花饰多样,成为石库门建筑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有些新式石库门还会在门框两边使用西方古典壁柱的样式。
  
  到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人口膨胀已经超过300万,石库门里弄显然不足以承担这些人口。尤其是当时,正处在战争时期,各地来的人纷纷逃难到上海。这个时期的上海,面临“过度移民”的压力,最终,石库门里弄逐步成为城市下层居民的居住场所。一座石库门,各个不同的房子,分隔住了好几户人家,也就是现代人说的“群租”。“七十二家房客”现象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弄堂里居住着各色人等,各行各业,彼此混杂。
  
  所以,从石库门里弄的物理形态变化,我们首先可以看到,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短短几十年,人口快速膨胀、城市化急速发展,最终造就了居住形态之一石库门里弄的变迁。在这个过程中,它也体现出中西文化交汇的特色。可以说,上海的弄堂历史,正是上海城市化过程的浓缩。

      为什么要回忆老弄堂的故事?
  
  记:上海的弄堂从空间分布上看,是不是也体现了城市发展走过的烙印?弄堂一般集中在哪里呢?
  
  苏:20世纪初到30年代,是弄堂发展最快的时期。当时,公共租界弄堂数量最多,所以现存的弄堂,也以黄浦区为多。华界虽然发展滞后,但是模仿能力很强,紧随其后。反倒是法租界,弄堂最少。
  
  1899年,公共租界迅速扩张,由于当时的市中心尚且一片空白,大量石库门建筑、弄堂开始出现。这种居住形态,当时比较适合中产阶层居民居住,华界迅速模仿,数量也不少。法租界在1914年扩张以后,定位一直是高档居住区,所以花园洋房、别墅比较多,弄堂数量反而少。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华界中一块区域,即今天的闸北区,从1900年开始,短短30年中,发展成当时的模范城区。其中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的商务印书馆等机构驻扎,为了安置职工,这些重要企业模仿租界的房屋形态,开始打造一批弄堂,并且为此制定了一系列规则,管理严谨,秩序井然,成为华界自我开发出来的优秀城区,也在短短30年间,改变了上海的文化地图。
  
  闸北一带在上世纪20年代成为上海民族工业、新文化运动、革命斗争发源地之一和上海的陆上北大门。主要是因为地价低廉、水陆交通便捷,一些官僚和民族资本家纷纷来此投资,争购地皮,建厂开店。商务印书馆、闸北水电公司、福新机制面粉厂等先后落成。根据《闸北区志》记载,20年代末,闸北华界地区有较大工厂256家,几乎占全市的一半,缫丝、化工、制药、印刷、粮油加工、机器制造、玻璃、搪瓷等20多个行业在此兴盛,被誉为“华界工厂发源之大本营”,成为上海华界商业中心之一。新闸桥以北一带,日到米船百余艘,沿街米行、米店近百家,是沪上著名米业北市场所在地。大统路开设各类商店50多家,有“闸北南京路”之称。光复路竹木行和新民路皮草市场闻名全市,是闸北西南部的繁荣中心。宝山路一带,商业、饮食服务业形成规模。至30年代初,有编辑、出版、发行单位74家,出版报刊25种,闻名远东的东方图书馆等图书馆6座,大小剧场、电影院11座。
  
  可见,居民居住的形态,必然与一个城区的发展历史、功能需求紧密相连。
  
  然而上世纪30年代以后,“一·二八”、“八·一三”事件爆发,闸北惨遭日军毁灭性破坏而衰落,成为沪上最大的棚户地区。今天的上海人总把曾经“滚地龙”和“棚户区”密集的闸北当做“下只角”,很少知道这里曾经是模范的优秀城区代表。今天,当我们再来回顾上海弄堂的发展历史,华界在其中的影响之深远,同样不可忽略。
  
  如今,回忆老弄堂的故事以及当时的人情世故,似乎成为一种流行。我们不能只当做一个表象、一种叙事来看待。因为弄堂的背后,是上海城市化过程中百万人的历史记忆,也是20世纪以来上海走过的烙印。弄堂不只是地理名称和故事的舞台,它对上海的方言、文化、艺术、居民的性格、城市的特征等等,都影响巨大。从弄堂中,我们可以读到上海如何一步步城市化,上海的移民如何一批批到来,上海的中西文化如何在此交汇。

      弄堂里的一些俚语
  
  孵太阳
  
  “”这个字十分形象,就像老母鸡孵蛋一样蹲坐着,浑身慵懒,气息里透露着一种舒坦。上世纪20年代以后,在天气晴朗时,特别是冬天在没有寒风的日子里,居住在石库门里的人三三两两携了一把小座椅或小板凳,坐于弄堂口,在那里一边享受暖洋洋的日光一边闲聊,这就是孵太阳。“孵太阳”现在仍然是上海话中的常用语,不过去其象而赋予新意,一般把无精打采不想干事的人,称作在“孵太阳”。
   
  乘风凉
  
  在空调普及前,大部分住在弄堂里的人,一到大热天屋子里闷热呆不下去时,就会跑出去“乘风凉”;男人们更是会赤膊到弄堂里或小马路的上街沿,或拿块铺板或拿把躺椅凳子,或坐或躺。晚上直至深夜,昏暗的路灯下,一作堆一作堆横七竖八地享受自然风的凉爽。乘风凉一直是上海石库门弄堂三伏天的一道人文景观,虽然不雅,但生活状况使然。现在虽然乘风凉的场景很少能见,但是由这种生活状况而形成的生活俚语尚存。现在上海人一般把不愿加入其中商量事情的人,很委婉地劝其到一边“乘风凉”去。
  
  螺蛳壳里做道场
  
  大意是说螺蛳壳分为三级,而道场也分为三级,所以有一定的相似性。螺蛳壳里做道场,意思是在狭小环境里井井有条做事情。这十分符合弄堂的生活习惯。
  
   打开天窗说亮话
  
  天窗即为三层阁的老虎天窗,天晴气爽的时候,住在里面的人会打开天窗晒晒太阳透透气,不然的话真像是住在一个大闷葫芦里。这种情形上海人很自然将它引用到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譬如碰到什么问题,上海人讲究不必委婉而直截了当说清楚,以利于双方沟通,就像天窗一样打开才能透亮。现在“打开天窗说亮话”仍在上海人的生活中使用,年轻一代也常会用这句俚语,但对它的出处却不一定很清楚。
  
   弄堂里的“亭子间”文学
  
  亭子间是弄堂里最差的一种居住房。民国时期,大批优秀作家因为种种原因,蛰伏在亭子间里,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许多著名人物如鲁迅、蔡元培、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丰子恺等,都曾在亭子间里居住过。亭子间,上面是晒台,下面是灶间,太阳穿过晒台传递热量,烟火水汽穿透薄薄的楼板向上炙烤,一屋仿若蒸笼,冬天又阴冷。但这些大家们正是在这里创作出了许许多多的优秀作品,鼓舞着一代又一代人。
  
   弄堂里的小游戏
  
  弄堂是老人和孩子的天下,是小孩们嬉戏玩耍,从事各种游戏活动的主要场所。生活在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末的上海人,童年时代几乎都有与弄堂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的经历。女孩子们玩的大多数是一些较为细腻文雅的游戏,如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掼结子、挑绷绷等,男孩子们玩的大多是一些较为粗犷的游戏,如打弹子、滚铁环、钉橄榄核、飞香烟牌子,等等。这些游戏至今仍然影响着上海人的思维习惯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