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江:石库门是上海的一部分 不该被抛弃

02.11.2015  07:49

  

  石库门中西合璧的精美门头。

   不能简单地“以旧换新

  解放周一:不久前,“2015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在沪开幕,并以“城市更新”为主题。人们不难发现,相比过去人们熟悉的“动迁”、“改造”等词汇,现在在说到城市空间时,“城市更新”这个概念正被频繁提及。

  伍江:“旧城改造”这四个字十分值得商榷。为什么一定要叫“旧改”呢,这个用词的背后,是否潜藏着这样的价值判断:即旧的等于不好的,等于必须要被改造的。我认为不然。城市的发展犹如一个人的生命,不断变化固然是常态,但在这个变化过程中,人体的细胞虽然日夜更迭,可是整体的形貌不会大变。同理,城市在不断更新中,其精神气质不应该断裂。我们过去常常说,破旧立新,但反思一下,城市的发展为什么必须只能是“破旧立新”式的呢?为什么“立新”一定要以“破旧”为前提?能不能新旧共存、融合发展呢?

  目前,政府对官员的考核体系中,把改善群众民生作为重中之重。但改善市区老里弄中的人们的生活品质,是否就只有把他们动迁到郊远地区这一个办法?为什么不能把大家现在居住的石库门建筑修缮好,把这也作为一种改善的方式?

  城市更新,不舍昼夜。与上海开埠历史几乎同步出现的石库门老建筑,与其他受保护的文物是不同的,这是一种在持续使用中的、有生命力的东西,而不是博物馆陈列展厅里的冷冰冰的展品。建筑是应该可以被改动的,但如何改动,现在的相关政策规定还不明确。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改动不应该是简单的“以新换旧”,也不应该是将之剔骨去肉,弄成没有生命力的标本进行展示,而应该把旧里弄中的精华部分保护好,再把属于现代生活的新的要素放进去,使之适应时代的发展需求。

   四种模式各有优劣

  解放周一:除去被列为优秀历史建筑和被划入风貌保护区范围内的少数石库门,大量石库门很难避免被一拆了之的命运。在您心目中,关于保护石库门的种种探索中,哪一种模式较为理想?

  伍江:我们可以简单地分类,可以看到现在对石库门的开发有这样几种模式,每种都有其优缺点:

  比如,新天地模式,即把居民动迁走后,对地块进行商业开发,让历史建筑发挥商业作用。这种模式缺点是代价很大,新天地那里的石库门里弄被拆掉了95%,留下的仅占5%。但是新天地成功地开阔了人们的视角,它保留老建筑外观,以文化使土地升值,这样的方式在国内属于首例,这让过去观念中,人们以为不可能在现代生活中产生经济效益的历史遗产,产生了经济效益。

  再如田子坊模式,就是用创意产业带动特色里弄。这个不属于任何风貌保护区且曾贴出过拆迁通告的里弄,在没有开发商介入的情况下,完全依靠民间自发,让住户和使用者自己决定改变里弄的用途,这种自下而上的自治带来的效果,也间接改变了住户的居住环境。在没有动迁的情况下,许多住户因为租房得利,攒钱购房搬出里弄。这个方式好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外力强迫。但缺点是,田子坊的开发内部是不同步的。目前的商业租户和原住民之间难免产生矛盾。

  此外,田子坊的开发早期完全靠市场自发调节,一些公共力量是后续跟进的。比如最近,相关职能部门特意为田子坊添置了适合其空间尺度的消防设备,又更换了里弄里一些老旧电线。过去,我们把这些更新职责,交给开发商来完成。但在没有开发商的田子坊,这部分公共职能要由政府承担起来。

  还有步高里模式,即原生态保护,修缮如旧。曾经居住过巴金等文化名人的步高里本身是西洋联排式石库门,基础较好,世博会前夕,政府出资严格遵循“步高里”最初的设计图纸,除了保护与修缮外,仅仅对相应配套设施进行改造,增设卫生设施、清水红砖外墙修复、安装消防喷淋、调换公用部位电线、修复大门牌楼等。整个里弄一共11幢房屋,建筑面积近万平方米,居住375户居民。政府花钱修好房子后,原住民依旧住在里面。但这一模式的缺点是不可复制。因为步高里本身硬件较好,相对居住密度低,因此其成功保护修缮模式难以为其他石库门借鉴。

  另一种是建业里模式,是借传统名义的纯地产开发。这一模式将原有的建筑全部拆毁,再按照原有风格建设一批豪宅。虽然也提出了修旧如旧的概念,但改造后的石库门不能开启只是装饰,其天井变成地下空间,原有的里弄社会网络被抹去,失去了石库门里弄的原真性,与保护石库门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常常在学界被作为反面例子提出。

   政府全包不现实

  解放周一:城市更新过程中,石库门中现有的居住者究竟应何去何从?

  伍江:事实上,我不赞同有的文化学者提出的,里弄生活必须要和里弄建筑一起保护下来。生活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不能要求一部分人住在里面,来满足另一部分人所谓文化、乡愁、怀旧的需求。我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但话说回来,不能因为“强求居住者原地居住”是不道德的,就可以要求居住者从石库门里搬走。如果居住者不愿意走,那么我们现在是否能帮助他们就地改善环境呢?

  和花园洋房不同,前者稍加修整,居住在里面的人可以马上享受到现代化的生活品质。石库门就比较难了。这里的房屋大多接近百年历史,年久失修,有的本身也是一个世纪前房产开发时偷工减料的产物。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房屋再破旧,我们都可以利用现代的技术手段予以修缮,更关键而难以解决的问题是,由于历史原因,现在石库门里的居住密度太高了。

   解放周一:这个密度怎么降低?

  伍江:我一直有一个建议,如果能引入市场机制,允许石库门内有钱的B家买下隔壁A家的房间,或者在A家B家都没钱的情况下,一起将两个空间打包卖给C家,这样做或许能自然而然地降低居住密度。因为目前在全球范围内任何一个城市,对文化建筑的保护,都不可能由政府全部包下来。适时引入市场机制,政府做裁判员,在买卖过程中,政府指定保护建筑的相关条约,对购得者在合同中明确提出居住老房子时需要注意的保护要求,这样的做法,目前在欧美有所施行,不知能否为上海所借鉴。

   把居住密度降下来

  解放周一:目前在国外,保护类似处于灰色地带的居住型老建筑,有什么好方法?

  伍江:有的是完全利用市场模式,政府从参与者变成监督者。即我前面提到的在A家卖给B 家的行为中,政府通过减免税收等政策,让密度较高的石库门自然而然地疏散人口。

  不过,在大部分情况下,可能个人之力不能买得起一幢石库门或者一整条里弄,那么还是可以利用引进开发商的方式。

  在外国现行政策中有一个“容积率转移制度”,这个概念来源于开发权转移,即允许原属一宗土地上的可建设容积,一部分或全部转移至另一宗可供建设用地上。在历史街区保护与更新过程中,如果开发商遇到因保护需要而使开发的建筑容积率受到限制的部分,在符合城市规划的条件下,可以转移到其他非保护地区中,适当提高建筑容积率的补偿开发策略。如果不能实时找到另一适当地区,可以将待转移的容积率期货化。中国目前正在快速发展,这种方式可以尝试,但势必要在机制上有新的设计。

  还可以采用政府回购为保障房的方式。比如在巴黎,政府将需要为低收入者建造福利保障房的钱,投入到老建筑中去。用这笔资金回购老建筑后,将原有的房屋进行修理,再将之按照福利保障的最低标准进行分割,然后以免费或者极低的价格租给低收入者居住。

  解放周一:怎么保障这些居住者能够成为房屋的保护者而不是破坏者呢?

  伍江:入住者需要与政府签订合同,入住后要负责对老建筑进行保养。这些合同细致到每周擦几次窗、多久为地板打蜡、不能在墙上敲钉子等等。违约者会被罚款或者被取消居住资格,但只要遵守约定,就能一直居住下去。而且租住在这里的低收入者,也必须按照合同,每年承担一定天数的对公众开放的义务。比如我们现在要求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对外开放,业主有怨言,这其实可以理解。但一旦变成政府的福利保障建筑,让居住者同意向外展示建筑,问题就解决了。

  在巴黎,政府还给居住在老建筑里的低收入租户发一套讲解员的服装和讲解设备,每年遇到对公众开放的日子,他们就穿上讲解员的衣服给游客讲解。我们有一次参观巴黎老建筑时,发现讲解员讲得很好。我问他们,“你们怎么会对细节也这么清楚”,他们回答说,“因为我们就住在这里啊。”我听了很感动。

  解放周一:现在,不少处于灰色地带的石库门很破旧,使用价值也不大,保护成本却很高,在很多人看来,保护这样的房子,“吃力不讨好”。

  伍江:的确,有的领导非常担忧,和我说,“您讲得都很有道理,但现在这些破房子实在太破了,担心风雨来时房子塌了压伤人。”但我想说,我们的石库门里弄建筑,不是生来就这么破旧的,而是因为不合理使用而变破的。如果居住密度一降下来,什么都好办。

  那些说不出典故的石库门,它们是城市的一部分,是城市精神和文化的组成者和生发者,不仅不该被抛弃,而且应该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