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言》:周有光先生谈语文现代化

16.01.2017  00:32

汉语拼音:“孔子周游列国,宣传汉语拼音”

1.从教育工具到文化交流工具

潘佳:请您谈谈汉语拼音在当前信息时代的作用和意义。

周有光: 汉语拼音本来只是教育工具,我们考虑本来仅用于教学范围,当然包括扫盲等等。后来很快工商界用了,用来做标题等用处。后来进一步在中外文化交流上用了。我们在国外搞孔子学院,我问他们用什么来注音呢?用注音字母还是什么呢?他们说当然用拼音。有人讲笑话孔夫子也在周游列国宣传汉语拼音。中国要和国外交流,第一件事情就是语言的交流,他们了解中国要利用拼音,我们要了解外国走出中国要用拼音。比如跑出去送一张名片,不用拼音不行,所以外国人说拼音就是名片。从中国的教育工具变成国际文化交流的工具,这是一个很大的发展。

信息化时代,拼音成为最重要的交流工具。手机,实际上是电话的发展,现在是万能的。美国是首先发明推广电话的,用了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形成了电话社会——就是全国每一个家庭都有电话。我们每人一部手机,也就十来年的功夫。现在慢慢电话要淘汰了,都用手机了,在北京上海到处都是手机,没有手机的人很少了。我不用手机,因为耳朵不灵,买了一个让保姆帮我听。所以,由于信息工具的发展需要拼音,拼音的作用就跟着跑了。

2.科学原理和实用兼顾的产物

潘:有人对汉语拼音方案音位和音素关系的科学性提出了针对性意见,您认为如何吸收有价值的意见?

周:汉语拼音方案音位、音素等等从语言学角度是值得研究的,当时我们制定方案的时候的确花了很大的功夫,因为定一个方案首先考虑是实用,既要考虑学术的原理,又要考虑实用,两者之间不是相等的。分词连写既要讲道理又不能完全讲道理,要考虑实用。汉语拼音方案内部仔细分析有许多毛病,这是实用跟原理不能兼顾的东西。这个问题可以研究,但目前不是一个急于要解决的问题,学术界可以提出具体的意见。方案公布以后不断有人提出修改意见,我对修改意见是非常注意的。可以说群众包括外国人提出的意见几乎没有一条我们没有研究过,我们当时用了很大功夫,所以搞了三年。现在想想那时花了几年功夫是值得的,那时马虎一点点现在就麻烦了。这些问题可以继续研究,但是要修改方案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语言文字都有一个继承性,不是完全讲道理的。

3.从国内方案到国际标准

潘:请您介绍一下汉语拼音是如何成为国际标准的?

周:世界上有一个国际标准化组织ISO,许多人不了解,以为它是联合国的机构。其实它不是联合国的机构,它成立比联合国早,机构非常大,因为什么科技都和它有关系。中国没有参加联合国的时候也没有参加ISO,原来是国民党参加ISO。国民党为了反对共产党就反对拼音,所以当时在ISO里面要提出拼音方案就很难解决。国民党提出一个提案要反对拼音,可是有些国家同情中国,不是从政治角度来讲,从学术角度来讲。特别有趣味的是:一个是法国支持拼音方案,它是从学术角度来看的;另一个是日本认为拼音方案好,因为它要我们支持他们的“训令式”。所以我们支持日本,日本支持我们。我们一直没有办法参加ISO,他们也没办法开会,因为ISO不是多数就能通过的,几乎要全部同意才能通过。以前开会都没有结果,后来我们参加联合国就好了。ISO工作一步一步非常仔细,最后要成立一个草案内部通过。我们先要让TC46通过,TC46——第46技术委员会,是管“文献工作标准化”方面的,通过以后还要ISO全体委员通过。全体通过后还不算,要打电报给全世界各国,打电报回来同意,经过很复杂的过程才成为国际标准。所以又搞了三年。

为什么要成为国际标准呢?这不仅是中国的需要,也是外国的需要,成为标准以后中国的地名就有标准的拼写法了。在国际标准化组织做出这个决定以前,联合国正在推广一个叫做“世界地名罗马字拼写法单一化”,航空时代一个地名几个拼写法要出大事情的,多少次出事情都是为了这个地名。幸亏我们1958年就有拼音方案了,1977年联合国经济社会理事会的地名标准化会议决定采用《汉语拼音方案》作为拼写中国汉语地名的国际标准,1982年成为了罗马字母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

4.大力宣传“正词法”

潘:您认为我国语言文字工作在将来需要在哪些领域作出新的努力?

周:语言文字工作狭义来讲是50年,广义来讲是100年。解放后的语言文字工作就是清朝“文字改革运动”以来的继续,不是新开头的。蒋介石起初是赞成文字改革的,在南京他就提倡文字改革,到了台湾他也提倡,后来共产党一提倡台湾就反对了。目前来讲,我们要进一步做的工作就是宣传“正词法”。正词法不仅是拼音的问题也是汉语的问题,因为中国的语言学包括语言习惯,缺少词的概念。中国的语言在古代基本上是单音节的,所以有人说汉语是单音节的,这对古代来讲是对的。而近代语言的多音节化一早就开始了,比如说唐代的佛教翻译,印度话跟中国话不一样,印度话是多音节的,我们的语言也就音节多起来了。比如“经济”等现在普通的词汇是从佛教里面来的,含义已经改变了,不是单音节的。清朝末年,从日本引进西洋的词汇更是多音节的。语言的发展必然是单音节向多音节,因为单音节语同音太多不方便。还有,很多词汇处在不稳定的状态,又用单音节又用多音节,隔了一段时间稳定下来,有一个慢慢变化的过程。这是一个自然趋势,所以许多人感觉不到。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感觉到了,要利用这一个趋势,有许多好处。比如在电脑里打拼音变成汉字,以词汇或者成语为单位来打很快就出来了,打“中国”一下子就出来,单打一个“中”字或“国”字要选择。所以要提倡“正词法”,它不是一个新东西,是符合实际状况发展的,对汉语有好处,对于将来在国际上用汉语也大有好处。

汉字繁简:“简化字不能继承文化,这是不了解历史”

潘:电脑普及,书写方式发生变革,繁体字与简体字转写变得十分方便,有人认为简化字在扫盲、书写便利的作用削弱,应该恢复使用繁体字,您怎样看待?

周:我们现在有了语言文字法是很大的进步,有了标准了,所以使用上已经是用不着争论了。可是理论上还可以争论,那么反对简化字的意见恐怕是长期会有的。人有一种心理状态是客观存在的,是什么呢?——“嫌贫爱富”。跟台湾、香港的往来,大陆人心理上产生一种自卑心理。“他们多厉害,他们都用的繁体字啊。”最近香港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做了一个内部调查,还是有许多人看不起讲普通话的,到今天还是这样子。

简化汉字不仅是扫盲,知识分子用起来也要有一个标准。因为简化汉字采取的原则是约定俗成,尽量不去创造新的。所以简化字表当中只有几个字是新创造,也不是新创造,是新修改的。简体字和繁体字,从理论上讲,很多都讲得很清楚了。实际上,许多人弄不清楚。其实它们不是全部繁简的关系,只有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假如从7000个通用字来说也就是三分之一,2000个常用字左右。2000字里有许多是类推的,实际上真正简化的只有500个左右。实际上假如一个人的中文学到高中毕业水平是好的,自己学繁体字看古书没有困难。

还有说台湾人不认识简体字,这是反对者的鼓吹。美国教授梅维恒亲自到台湾调查,说台湾人都能认简化字,只有三个字不认得,这三个字台湾不大用。我台湾有亲戚朋友,通信一点困难也没有。有些字确实不认得,那是文化很低的人。有高中毕业的水平不会不认得,因为台湾推广“标准行书规范”。我们的时代写信都用行书,不用楷书写信。楷书是真正标准的繁体,行书里面都是简化字。台湾“标准行书规范”与我们的简化字表差不了几个字,大多数是一样的。所以简和繁的交流困难不是想象的那样。

最近还有人提出“ 识繁写简”,我们读书的时代都是识繁写简,书上都是标准的繁体字,写么都写行书,写行书就是识繁写简嘛。这个办法好不好呢?在我们那个时代可以办,今天不行。因为我们那时候读书要学的东西比较少,集中在三门课“国、英、算”,放在国文的时间很多的,这是一。第二,我们都是读文言,不读白话的。今天不行,今天是大众要来学。

还有电脑要求规范化。以前一个字行书好几个写法,大家都搞惯了,好像无所谓的事情。今天电脑要标准化了。从前没有汉字的数量规定,今天要定量,为什么呢?电脑化、机械化,要求数量减少,不能一个字好几种写法。我们以前都是手写,今天写的跟昨天不一样,差一点无所谓,因为是手工业时代。现在是机械化、电脑化,差一点当然不行了。许多人怪我们简化不好,实际上简化不是坏事。人家反对得很厉害的“先后”的“后”字,古书上就有简化,把两个字混起来用,我们小时候也没感觉到。现在倒变成问题了。

简体繁体的事情,我们规定一个标准是好的,“规范字”这个讲法也是合理的。还有从历朝历代来看,每个时代都是有当时的规范,只不过古代的规范没有今天这样明确。从前的石碑都有标准,历代都有。秦始皇“书同文”是最早的,他的规范不是为了群众而是为了做官的,秦始皇统一天下,他的官派到全国去,不是为了跟群众讲话、写字看得懂,而是为了官员之间、地方官和中央官之间交流方便,就要一个规范,所以就要书同文了。实际上每一个时代都是用本时代的书写,小篆的时候许多古文都不用了,到汉代后来有楷书了,旧体字就不用了。都是用当时的写法来写古书。有人说,简化字不能继承文化,这是不了解历史。孔夫子的书按照原来的古文字早已不认得了,字体不知道变了多少次了,还不是流传下来了吗?

寄语学子:每一个人要把白话搞好,让大家都看得懂你的文章

潘:您认为高校在语言文字工作中应该起到怎样的作用?

周:你提到这个我想到一件事情,不是有一个考生写文言很好加了分吗,他们来问我什么意见。我说写文言很好,但不能加分啊。文言也是一种书面语言,和白话一样。不能写文言就加分,我说我是文言时代的,我都要加分了。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我们有传统文化,我们不能只懂现代文化,还要懂得传统的东西。所以我们的教育比外国的负担要重一些,但也大有好处。

高校的语言文字, 首先希望用白话,现代汉语要学好,一般人看都没有问题,可是很多人都写不好。写好是指要能够把一个问题表达得清楚,这里面不仅是文字问题,还有思维逻辑问题。读书,偏读于一方面不利于思维的发展。我想这非常重要,是教育的重要原则。我们不能希望每一个人把文言搞好,可是应该要求每一个人要把白话搞好。白话搞不好,许多人写一个文件也写不清楚。白话文要写得好光看文学文章不行,还要看应用文。我写文章有一个特点,放在一边隔两个礼拜看了再加工。加工就是有些话太专门了,我估计一个中学生看不懂的我都改。我写大学教科书,要估计中学生都能看得懂,太专门的东西我都改掉了。语文教育没有提这个要求,要有科普作用,让大家都看得懂你的文章,这一点要训练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