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们的“管家爷叔”

　　家政这一行里，男性屈指可数。因此，一进这家位于浦东的家政中介大门，看到扎在女人堆里正在打电话的黄建国，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这位瘦削的上海爷叔，笑起来一脸和气，只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明味道。5年了，就是这双眼睛，考核过了上万个阿姨，用“阅人无数”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黄建国正在接一个雇主的视频电话。对方要求与阿姨视频，他便叫过一旁一个40岁左右的女子，坐到电脑跟前。

　　那阿姨似乎是新来的，对这个流程还不太适应。她拿着耳机有些扭捏，嘴里嘀咕着:“哎呀，讲什么啊。怪不好意思的。”

　　“介绍一下你自己，年龄，会干什么……”他从旁指导。

　　因为阿姨不善言辞，视频电话一会儿就挂了。他又向阿姨补充介绍了一些雇主的情况，可阿姨一听对方住在徐家汇，立即说:“徐家汇我不去的，太远了。我老公在浦东做事，我要接浦东的活儿。”

　　看她挑活儿，他也没有责备，反而笑着问:“你从哪儿来的？”

　　“安徽。”阿姨答。

　　“那安徽离上海远不远？你都从安徽来到上海了，还在乎浦东到徐家汇的距离？”一句话说得阿姨除了笑，答不上话来。

　　随后阿姨听说这个雇主家里除了小夫妻俩和孩子外，还有外婆在，又有意见:“有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的人家，我不做的。老人最麻烦了。”

　　“你跟自己的公婆住在一起吗？”面对阿姨接二连三的状况，他耐心地继续发问。

　　“我不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跟他们处不来。”

　　“以后你儿子娶媳妇了，你自己当了婆婆怎么办？”他笑着调侃。

　　阿姨终于不作声了。——眼前这个笑眯眯、讲话慢悠悠的上海爷叔，原来这么擅长调教人。后来聊起来才知道，他之前做过工会主席，并且在人事部门待过，大半辈子做的就是“人”的工作。难怪那么会帮人“校路子”。

　　他听我这么评价，依然是笑笑，告诉我隔行如隔山，其实5年前刚起家的时候，他也曾经历一个月没有雇主、没有阿姨的空窗期，也曾被说大话的阿姨忽悠过。

　　“什么事情，开头总归要交点学费。”他不紧不慢地说。

　　5年前，决定跟合伙人一起开家政公司的时候，当时53岁的黄建国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他找来相关的书学习，在论坛里看别人介绍经验，在qq群里看人家如何下单……只不过，书面的经验终究要经过现实的磨练才会变成自己的。

　　如何识别阿姨的自我包装，评估出她的真正价值，就是最难磨的一课。

　　“阿姨初来上海，心气总是高的。”他说。当年有个山东的销售员看新闻里说上海的阿姨工资高，就通过网络联系上了他。

　　“5年前，她开口就要5000元月薪。我跟她说这个价码有些高，她却说‘我好好的销售不做，现在自降身价到上海来做保姆，总归在金钱上要得到补偿吧’。她这话说得很直白，但确实代表了很多阿姨的心态。”

　　为了得到高薪，有些阿姨在黄建国面前免不了做一些“自我包装”。比如只做了一年的说自己做过三四年，没做过月嫂的说自己是照顾产妇和新生儿的好手……而这中间的真假，当年作为新手的他无从辨别。只有当雇主不满意退单的时候，他才发现阿姨的话中间有多少水分。

　　于是他又是一通恶补，把各种母婴护理知识、育儿早教知识、医疗急救常识等都系统学习了一遍，这才有了跟阿姨过招的底气。

　　现在，每天他还是会碰到很多开高价的阿姨，他说:“阿姨开高薪很正常，但她需要有跟这个薪水匹配的能力。”

　　那天，一个做育儿嫂的阿姨开出了6000元的工资。他没说什么，就问了阿姨两个问题。

　　“有个8个月的宝宝，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奶量从150毫升加到了180毫升。可是宝宝用奶瓶喝奶总是喝一大半就睡着了，然后不到两个小时又醒来，哇哇哭要喝奶，这是为什么？”

　　阿姨眨巴眨巴眼睛，一会儿说宝宝玩累了，一会儿说宝宝身体不舒服，他听了颇有些得意地反问:“小宝宝1岁之内要换几次奶嘴？”阿姨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是奶嘴流量太小，宝宝吃到一大半就因为太累睡着了，但没吃饱，所以睡一会儿就又饿醒了。

　　“再给你讲一个故事。老鼠妈妈带着10只老鼠宝宝在院子里玩，忽然外面有猫叫声，小老鼠吓得瑟瑟发抖，老鼠妈妈镇定地学了几声猫叫，猫就走了。你能讲出这个故事里的早教道理吗？至少讲3个。”

　　“学习一门外语很重要。”阿姨想了半天，只回答出了一个。

　　见阿姨语塞，他笑眯眯地公布答案:“你可以把它变成一道数学题，问宝宝假设猫咪跳进来，吃掉一只小老鼠，还剩几只。你还可以把它变成情感教育素材，问宝宝小老鼠被吃掉了，老鼠妈妈会不会伤心。”一通分析，说得阿姨一愣一愣，不再提6000元的事儿。

　　采访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很多阿姨从雇主那里回到中介休息。中午，她们会借中介的场地做饭吃。他一看桌上一条清蒸黄鱼就对其中一个阿姨说:“那么喜欢吃清蒸黄鱼啊？我就没见你有其他烧法。”

　　阿姨解释说，那是因为雇主是浙江人，喜欢吃清蒸黄鱼，因此她常给雇主做这道菜。他一听就摇头:“你在人家家里做了一年多了，黄鱼只会清蒸，这有问题啊。哪个人吃饭吃菜不喜欢换口味、换花样？雇主比较忙，可能顾不上天天指导你做什么菜色，但你自己要动脑筋啊！”

　　从一条清蒸黄鱼，就能看出阿姨做事是否有主动性。这份眼力，专业犀利，让人叹服。

　　阿姨们边吃饭边私下跟我说，她们有时有点怕黄建国找她们“校路子”，因为他一说就是老半天，她们根本插不上话，只有被教育的份儿。

　　对此，这位老爷叔无奈地笑了:“我也不想说那么多啊。每天都在重复劳动，同样的东西要跟每一个阿姨反复唠叨，我也很吃力。可是她们在我这儿被调教，总比出去被雇主调教好。现在上海的家政行业需求量很大，阿姨大量涌入，新来的阿姨眼高手低，老阿姨又老吃老做，都是要调教的。否则这些心态不好的阿姨在我这儿，要带坏其他阿姨的。”

　　不过，调教归调教，该维护阿姨的时候他就如一个大家长一样，帮阿姨出头。“昨天晚上，一个阿姨哭着给我打电话。她被雇主的狼狗咬了，在胸口，好大一个伤口”。最终，在中介的协商下，雇主赔了阿姨2000元医药费。

　　一碗水要端平，这是他经营家政中介这些年来的心得。“帮着阿姨做包装，去跟雇主要高薪，这种事情没意思。雇主又不傻，用两天就知道阿姨的真实能力了。但阿姨利益受损的时候，也得帮她们跟雇主争取利益，否则阿姨不会继续跟你干。”

　　作为阿姨们的大家长，有时候黄建国也得为阿姨的过失买单。之前，有个阿姨打破了雇主家一个价值150万元的玉观音，雇主心疼得一个电话把黄建国叫到了现场。看着地上那个断了的观音胳膊，他微微皱眉，脑子飞转思索解决方法。

　　赔，不要说阿姨，就是算上中介，也赔不起这150万。好在雇主是熟识的客人，比较通情达理。黄建国便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让雇主把玉观音拿去修补，阿姨赔偿修补的费用。这次意外以赔偿5000元修补费而告终，因为阿姨没钱，中介事务所帮她赔了其中的3000元。

　　故事刚讲完，一旁立即有人喊:“黄老师，电话。”黄建国对我微微作揖致歉，转身去接电话，尽管电话那头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说话间依然和气地一脸笑意。在一堆叽叽喳喳的女人里，这个永远慢条斯理、眯着眼笑的上海爷叔，是如此特别而又和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