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被唏嘘淹没的真相

17.10.2014  11:21

  这个秋天,萧红又一次“”了——随着电影《黄金时代》的上映,关于她的传奇,继2012年由宋佳主演的电影《萧红》之后,再度引来无数的唏嘘。

  拍摄名人的传记片,从来是一件自讨苦吃的麻烦事,然而《黄金时代》的创作者这回似乎找到了办法,那就是让片中的人物成为面向镜头的叙述者,不同人的讲述互相补充,也互相拆解。甚至在二萧分手的关键情节上,如《罗生门》般拍摄了萧红、萧军的两个版本。

  正是这种笔笔有来处、句句有考证的叙述手法,使强挤国庆黄金档的《黄金时代》6天仅获3000万票房。但即便如此,三个小时的长度依然显得言犹未尽。也正因创作者的小心敬畏,银幕上的萧红在当今一些不熟悉那段文学史的观众眼里,成了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作女”。

  萧红曾经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她一次次飞蛾投火般扑向自由的爱情,渴望着来自对方的欣赏和保护,又一次次惨烈地败下阵来……1942年1月22日,31岁的萧红在香港病逝,留下无尽唏嘘。70多年过去了,她的文学成就已无异议,但关于她本人的“生死场”,关于她的抗争和不甘,依旧是一个纷纷扰扰的“罗生门”。

   萧军拯救她也伤害她

  提到萧红,萧军是一个无法绕开的核心,和所有最终不幸福的爱情一样,他们互相成就,同时也互相伤害。更因着鲁迅的提携,二萧在左翼文化中金童玉女般地存在,他们的爱情被他人赞赏,他们的分手也成为一件在他人眼中不该发生的错误。在后来不少二萧朋友的回忆中,这个错误,似乎萧红要承担更多。

  《黄金时代》以聂绀弩为重要叙述者,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当初鲁迅做东请饭第一次将二萧引入文化圈,聂绀弩在座;此后二萧在西安分手,聂绀弩也是亲历者。在萧红,可能是因为童年时祖父的疼爱、父亲的冷漠,让她对亦师亦友的男性长辈有放心的倾诉,尤其是在鲁迅去世并经历了与萧军的情感创痛之后。

  聂绀弩发表于1946年1月22日《新华日报》上的《在西安》,文中记叙了1938年春天二萧在西安的分手:

  朦胧的月色布满着西安的正北路,萧红,穿着酱色的旧棉袄,外披着黑色小外套,毡帽歪在一边,夜风吹动帽外的长发。她一面走,一面说,一面用手里的小竹棍儿敲那路过的电线杆子和街树。她心里不宁静,说话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走路也一跳一跳地。脸白得跟月色一样。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说:

  “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接着又谈和萧军共同生活的一些实况,谈萧军在上海和别人恋爱的经过……这些,我虽一鳞片爪地早有所闻,却没有问过他们,今天她谈起,在我,还大半是新闻……

  一个夜晚,萧军送我、萧红、丁玲、塞克到车站,快开车的时候,萧军和我单独在月台上踱了好一会。

  “时局紧张得很,”他说:“临汾是守不住的,你们这回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爽兴就跟丁玲一道过河去吧!

  “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比你们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诉萧红。

  “那么萧红呢?

  “哦,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的。

  “以后你们……

  “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怎么,你们要……

  “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决不先抛弃她!

  在胡风夫人梅志的回忆中,1934年初到上海的二萧无疑是快乐的一对小文青,深夜竟然还会在宵禁的马路上与胡风赛跑。但在鲁迅夫人许广平的笔下,二萧的分手,在上海时已见端倪:

  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这时过从很密,差不多鲁迅先生也时常生病,身体本来不大好。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的耽搁在我们寓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萧红先生大半天之后走到楼上,那时是夏天,鲁迅先生告诉我刚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时会睡一下中觉的,这天全部窗子都没有关,风相当的大,而我在楼下又来不及知道他睡了而从旁照料,因此受凉了,发热,害了一场病……

  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些也遮不住。

  终于她到日本去了。直至鲁迅先生死后才回到上海来。

  1937年1月从日本回来以后,二萧之间合合分分,期间萧红独自找了个寄宿学校,离家出走了。两人之间的不和,在梅志笔下慢慢清晰:

  在一间小咖啡室里,萧氏夫妇来了,还有另外几位。但是大家最奇怪和最关心的是萧红的眼睛,她的左眼青紫了很大一块,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背着客人走到她身边轻声地询问:“你怎么了,碰伤了眼睛?

  “好险呀!幸好没伤到眼球,痛不痛?

  “怎么搞的?以后可得小心呀!

  对这些好心的问话,她平淡地回答:“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了硬东西上。”她又补充一句:“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

  回答得虽然有点吞吞吐吐,但我们谁也没有不相信。

  送走了客人,大家都一起在街上溜马路时,女太太们又好心地提起这事,主要是希望萧红以后要小心,萧红也一再点头答应我们。可是走在一旁的萧军忍不住了,他表现男子汉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派,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

  萧红仅淡淡地一笑:

  “别听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劝他,他一举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同时她还细声地告诉我“他喝多了酒要发病的。

  “不要为我辩护,……我喝我的酒,……

  和所有萍水相逢又结合于患难中的情人一样,他们共苦于饥寒交迫,追求着精神上的富足。然而苦尽甘来,原本追求的幸福厮守却成了悲剧的开始。这里有两人气质、体格的差异,但萧红命运的悖论在于,她与萧军的结合始于她早早萌芽的女权觉醒,以幼弱的身心挑战了一个庞大的父权夫权的时代,但最终,她依然输给了这个时代,通过她最爱的人的大男子主义、暴脾气以及不忠。她以为的平等,在他那里,从一开始就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了,他也只是这个父权夫权的一分子。

   端木蕻良娶了她也葬了她

  萧红离开萧军,和端木蕻良举行了她一生唯一的婚礼,虽然她肚子里还怀着萧军的孩子。但朋友们似乎都无法接受二萧分手,他们对端木蕻良的反感,在萧红去世后,更是达到了顶点。因为骆宾基写下了《萧红小传》,说端木抛下了病重的萧红,又说萧红怀念着萧军:“若是萧军在四川,我打一个电报给他,请他接我出去,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端木蕻良本人对此长久沉默,以至于天长日久,沉默似乎更坐实了骆宾基的一面之词。

  在骆宾基的《萧红小传》中,对萧红最后的三天是这样写的:

  十九日夜十二时,萧红见C君(骆宾基)醒来,眼睛即现出“你睡得好么”的关切神情,又微微笑着,用手势要笔。

  萧红在拍纸簿子上写道:“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写最初九个字时,C君曾说:“你不要这祥想,为什么……”萧红挥手示意不要拦阻她的思路。

  又写:“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并掷笔微笑。

  21日晨,骆宾基离开医院,渡海到九龙处理因陪伴萧红耽误的私事。

  一月廿二日黎明,C君回到香港,手里捧着一大盒面包和罐头,走到“玛丽医院”。大门已挂上“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日本哨兵用刺刀截住了他。被无理地搜索之后,C君问:“这里的病人到哪里去了?”然而哨兵没有理他,退了回去,他也就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走入了医院。六楼的病室完全空了,床上,墙上一个纸条也没有留。

  一月廿二日午前九时,T君(端木蕻良)偕同C君到了红十字会临时设立的圣提士反临时病院。据T君说:“萧红晨六时就昏过去了。

  萧红仰脸躺着,脸色惨白,合着眼睛,头发披散地垂在枕后,但牙齿还有光泽,嘴唇还红,后来逐渐转黄,脸色也逐渐灰黯,喉管开刀处有泡沫涌出。

  十一时,萧红终于掷下求解放的大旗,离开了人间。她非死于肺病;实际肺已结疤,验痰无菌。

  廿四日萧红遗体在跑马地背后日本火葬场火葬。

  廿五日将近黄昏葬于浅水湾,地近“丽都花园”海边。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接受萧红研究者葛浩文采访时,端木蕻良终于公开了他记忆中萧红最后的日子。他谈到因养和医院误诊开刀,萧红病况更糟,他于兵荒马乱中四处奔走,终于说服玛丽医院同意接受萧红,时为1942年1月18日:

  香港这时交通已断绝。从玛丽医院到城里来回80里路,有汽车是很方便,可当时就靠我一个人走路,萧红怎么送过去?那时汽车都被日本人征用,要找汽车只有找日本人去。是什么后果就难说了,因为这样我就要暴露我的身份。我看到两个日本记者在用英语交谈,我就上前用英语说我是端木蕻良,不想他们知道,了解我的要求后,他们说好,于是一位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找来车,把萧红送到玛丽医院。玛丽医院很快就被军管了,我又送萧红到法国医院,法国医院和大夫人非常好,我以前还记住他名字。后医院又被军管,法国大夫在圣士提反女校,设立个临时救护站,我问他:萧红还有希望吗?他说:假使在正常的情况下,她是有希望的,我可以保证这点,现在这个情况,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维持现状。我尽量把现有的好药都拿出来,使出我最大本事。这样使萧红维持了一段时间。

  萧红临死有这样的一个遗言:要葬在鲁迅墓旁。但当时情况做不到,我说只有将来办到了。她说:那你把我埋在一个风景区,要面向大海。这样我选定了香港风景最好的浅水湾。骆宾基根本不了解这情形。当时日本人军管,死人很多,都是乱七八糟地埋在一个公墓,我当然不能让萧红埋在那里,将来根本无法辨认,成了万人坑了,日本人就搞这种万人坑嘛。我去找管理的人,他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懂英文,我用英文跟他说,他问葬在那儿,我说葬在浅水湾,他也不知浅水湾哪里,因为那里根本不能葬人,但他批准了。我当时没有用他的车子,我是抱着骨灰瓶走去的。

  我想立墓碑在当时没有条件,就找了一块木板,写了“萧红之墓”。当时连锹都没有,是用手或拿石块挖的,那是人家的一个花坛(在当时的丽都酒店前方),面向大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埋她,我心里很不放心,我知道香港是一定要收回的,但这个墓会不会保存呢?将来英国人是不会保存这个墓的,因为这不是埋人的地方。因此处理骨灰时,装了两个骨灰瓶。那时候,买不到骨灰盒,是敲开古玩店的门,买的古玩瓶,一个埋在浅水湾,一个后来埋在圣士提反女校中。

  萧红去世后,端木有18年未婚。每逢萧红纪念日,都以深沉的感情、凝练的诗篇,寄托自已的哀思,并托香港的朋友扫墓。端木留下萧红一绺青丝,辗转风雨50年,一直藏于身边。萧红故乡呼兰建立纪念馆,端木把这绺青丝献出,并题字“萧红之墓”。

  1996年,84岁的端木蕻良去世,留下一部长篇小说《曹雪芹》,这是否就是萧红绝笔中的半部《红楼》,不知。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