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努斯鲍姆:情感是道德哲学的核心

09.09.2016  22:12

  采写努斯鲍姆的《纽约客》作家雷切尔·阿维夫觉得,她的传主之所以不停地讨论脆弱性,并且取得这样的成就,是因为她是从高处俯瞰这个领域,这块地方好像显得陌生、充满异域风情。

  6月17日,2016年京都奖评选结果出炉。这一奖项由稻盛财团设立于1985年,作为日本在国际科学文化层面颁发的最高私立奖项,京都奖向来有着“日本诺贝尔奖”之称,其分支包括尖端技术、基础科学、艺术与哲学三类,每类分支下又有四个小类,如“艺术与哲学”下的音乐、美术、电影和思想伦理,每年轮流颁发其中一个奖项,奖金50万美元,基本覆盖了诺贝尔奖未及的领域。

  今年的三位获奖者分别是金出武雄(Takeo Kanade,尖端技术)、本庶佑(Tasuku Honjo,基础科学)和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Craven Nussbaum,艺术与哲学)。在努斯鲍姆之前的名单上更有一串熠熠闪光的名字:保罗·蒂姆(获奖年份:1988)、卡尔·波普尔(1992)、蒯因(1996)、保罗·利科(2000)、哈贝马斯(2004)、查尔斯·泰勒(2008)、斯皮瓦克(2012),无一不是20世纪以来重量级哲学家。他们提出的各种理论和洞见,如波普尔的批判理性主义、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在当代社会有着持久而深远的作用。

  努斯鲍姆是现年69岁的芝加哥大学法律与哲学系教授,同时在古典学、政治学、南亚研究以及神学等院系兼职,1988年当选为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曾担任美国哲学学会三主席之一。2014年,她成为第二位在牛津大学主持“约翰·洛克讲座”的女性,这是哲学领域声誉最隆的系列讲座。

  不过,对努斯鲍姆来说,荣誉和头衔就像薯片一样:可以吃得很开心,但同时会警惕其中的餍足感。她对美好生活的构想要求她为一个艰巨的目标奋斗,因此一旦她意识到自己过于满足,便会感到不安。

  她一直致力于探求何为人类的“良善生活(eudaimonia)”——这是一个古希腊词,用于形容充实丰盈的人生。在普遍缺乏安全感的时代,她的作品体现了人文求索的边际。乔治城大学的道德哲学家南希·谢尔曼说:“玛莎用文学技法来描绘生活经验的细微之处,改变了哲学的面貌。

  与当今许多哲学家不同,努斯鲍姆是个优雅而抒情的作家,她动情地描写意识到自身脆弱性的痛苦,而这恰是伦理生活的前提。她认为,“成为一个好人是指对世界保持敞开,相信那些不确定的事物,尽管它们可能会把你击碎。”她不认同传统哲学论文的风格,说那是“科学的、抽象的、卫生而苍白的”,与时代症候相脱离。她觉得哲学应该是像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样,爱上自身的水中倒影,然后溺毙其中。

   演员努斯鲍姆

  努斯鲍姆对自己的智力和外表都很有自信。她不屈不挠地美着,行事姿态像个女王。她意志坚定,井井有条,对生活的控制欲极强。她可以做到在产后一周就出现在哈佛学者会的晚餐会,做肠镜不上麻药。努斯鲍姆的声调高亮且抑扬顿挫,看上去很乐于扮演她自己。她现在还会去上声乐课,但老师觉得她太具爆发力,要么唱得不够温柔,要么是难以认同角色的绝望。

  这位富家女在精神气质方面更像父亲,一位成功的税务律师,争强好胜,觉得失去理性的人不可理喻。“我父亲接触过而没有伤害的人非常之少,但玛莎是其中一个。”努斯鲍姆的妹妹盖尔·布施说,“他把她看成是他自己的镜像。”而母亲和妹妹,则是另一种,在努斯鲍姆描述起来觉得很生气的反面:“我觉得她们本可以凭借意志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她们并没有这样做。

  衣食无忧、战无不胜的童年里,努斯鲍姆一有时间就一个人跑到阁楼去读书,读了许多狄更斯。她说,通过文学,她找到了“一条通道,得以让她从无关道德的生活进入道德生死攸关的世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她在入读威尔斯利学院后不到两年,就退学去当演员——扮演别人能使她获得那些自己无法表达的情绪。但过了半年,她又离开了那家演出希腊悲剧的公司。她说:“我活得不够劲儿。

  接着她进入纽约大学学习古典学,兴趣仍在希腊悲剧。慢慢地,她意识到,阅读他人的苦难起着一种“过渡性客体”的作用,这是她十分欣赏的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使用的术语,指帮助婴儿离开母亲、独立探索世界的玩具。努斯鲍姆写道:“当我们对悲剧中的英雄人物产生恐惧或怜悯的情感时,就是在一个安全而舒适的环境下探索自己的脆弱性。”这一主题贯穿她整个学术生涯。

  采写努斯鲍姆的《纽约客》作家雷切尔·阿维夫(RachelAviv)觉得,她的传主之所以不停地讨论脆弱性,并且取得这样的成就,是因为她是从高处俯瞰这个领域,这块地方好像显得陌生、充满异域风情。

   从赞美脆弱性到指出其中某些不能妥协

  1969年进入哈佛大学之后,她的兴趣很快转向了古典哲学,追随提出了“人应如何生活”这一基本问题的亚里士多德。她意识到,哲学吸引着一群“逻辑严密的人”,这些人通常是男性。她觉得自己理解了尼采写下“伟大的哲学家都不结婚”时的心情:“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是,哲学家往往超脱于人类存在,不愿受到羁绊。”她的同行们显然对概念分析,而非人类生活的细节更感兴趣,这让她很沮丧。对于康德说的,道德良善的人不会遇到那种要迫使他们进入道德妥协境地的厄运,努斯鲍姆是不同意的:“很多大哲学家说没有什么真正的道德两难。我们要说的是,‘没有哪个女人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因为,“我们有道德冲突的经验,一边是孩子,一边是工作,而男性哲学家没有,或者不愿面对这种冲突。”努斯鲍姆说,“这是女性可以对哲学做出的贡献”。

  她反对当代哲学中的主流观点,即认为情感是“摆布人类的一种欠思考的力量”。相反,她重拾斯多亚学派的一个理论,指出思考和感觉之间并无分歧。她赋予情绪以道德哲学中的核心地位,认为它们在本质上是可认知的,代表了对世界的判断。

  1983年申请哈佛终身教职被拒之后(据说可能是因为她又高又迷人又能说会道把人给吓到了),努斯鲍姆并没有转战别处,放弃哲学,而是开始思考赋予哲学更多公众色彩。她的导师之一,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曾指责哲学家们“拒绝书写任何重要的问题”。而此时的努斯鲍姆,因为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的缘故,开始接触发展中国家的生活质量这一议题。1986年两人开始交往,并在赫尔辛基的世界发展经济研究院一起工作。在研究院,她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其他部分一无所知”。于是她自学了印度政治,并进一步拓展了森的可行能力理论。

  努斯鲍姆在早期作品中赞美人的脆弱性,而今则从中鉴别出那些人类不应忍受的部分,如贫穷、饥饿、性暴力。以一种亚里士多德式的精神,努斯鲍姆设计了一份所有社会都应培养的“十项基本能力”清单,包括游戏的自由、参与批判反思、爱的能力等等。可行能力理论已经成为当代人权宣言的主题,森说“努斯鲍姆已变成比他更甚的‘纯粹主义者’”,在判断人类生活质量时,“我经常受挫,玛莎却不会”。

  努斯鲍姆的导师之一约翰·罗尔斯,是上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哲学家,努斯鲍姆进一步拓展了罗尔斯的工作。这位导师发展出一个当代版社会契约论:人们认识到只有通过合作,每个人的需求才能得到满足。但努斯鲍姆指出,对于那些无法自立者——残疾人、老年人和在家庭中无条件顺从的女性,罗尔斯没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阐释。她认为,一个试图保持稳定、恪守民主原则的社会,不能脱离道义而存在:它应当培养特定的情感,并教人们如何移情进入别人的生活。她相信人文学科不仅对一个健康的民主社会十分重要,还会决定性地塑造这个社会的命运。因此,她提出了约翰·密尔“美育”理论的加强版——通过诗歌、音乐和艺术来提升公民的情操。因为“尊重本身是冷漠的、惰性的,不足以克服人类欺压他人的性恶倾向”。

   女性主义与老年问题

  60岁后,努斯鲍姆汲汲于唤醒社会的女权意识。当她开始研究非西方国家女性的生活时,她将自己定义为女权主义者,虽然是过时的那类:一个传统自由派,相信理性的力量(后现代学者视之为压迫的工具或伪装)。她认为全世界女性都可以通过“分配公平的国际体系”这一普适性规范来改善福祉。

  较之上述种种,她不喜那种相对主义的女权理论——以所谓尊重其他文化为由,主张女性应对那些正遭受殴打或割礼的女性同胞袖手旁观。她说这正是“但丁笔下的道德沦丧景象:一群魂灵在地狱门厅徘徊游荡,来回变换旗帜,在任何道德和政治问题上都不愿确定立场。他认为这类人是最卑劣的,他们甚至不能下地狱,因为他们从没有捍卫过任何事物”。

  1999年,努斯鲍姆在《新共和》上发文,批评“学院派女权主义者只与精英对话”,脱离了为女性争取平等的实际努力。她批评朱迪斯·巴特勒和其他后现代女权主义者,“避开生活的物质层面,转向与女性真实处境关联甚微的话语和符号政治”。

  随着年岁增长,她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老龄化问题上。在一本暂定名为《明智地老去》、预计明年出版的新书中,努斯鲍姆和法学院同事索尔·莱夫莫尔探索了老年人的道德、法律和经济困境,他们表示这是一个被哲学忽略的领域,“一个未知的国度”。该书被组织为两位正在老去的学者间的对话。他们都不承认变老是一种放弃。

  聊起垂垂老去的话题,这位女哲学家表示她一直很欣赏密尔的临终遗言:“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她在很多访谈和文章中引用过这句话,将之作为人生圆满的标志。密尔的形象多少和她父亲临终时的形象重合,他是在把文件放入公文包时去世的。然而她又说:“如果我发现下个小时就会死,我不会说自己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因为如果你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那么你总会觉得还有事情没完成。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