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母与女，不缺席的母女情

　　只有到了周末，坐在公交车上，一路车换一路车，随着车辆驶入郊区小道、随着车上乘客渐次稀少，华阿姨才真正放松下来。

　　此刻，再也没有人会问她那个问题了。车上，也坐着同样沉默的小言。大家心照不宣，行进在松江泗泾镇里这么偏僻路上的乘客，前往的都是同一个目的地——上海市女子监狱。

　　那里关押的服刑人员中，有华阿姨日思夜想的女儿，也有小言夜想日思的母亲。每一个大墙内不得自由的人，都是大墙外一个个具体的家庭中缺席了的母与女。

　　母亲节快到了，大墙内外，涌动着特殊的思念。

　　年已6旬的华阿姨和80后小言，彼此本不相识。她们各有各的家庭，各自住在上海的一角。但她们，都有仿佛的秘密。

　　华阿姨最怕别人问“你女儿在哪？”有时正开开心心地聊着天、有时是在单位食堂吃饭、有时她在自家小区溜达，总之，每每在她最毫无防备的时候，邻居寒暄了这么一句，或者不知就里的亲友贴过来问——“好久没看见你女儿了”。她一下子就僵住了。

　　要极力控制着，华阿姨才能不当场崩溃。后来经历多了，居然也能在被问的时候赶紧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她就借故匆匆走了，低着头。

　　别人看见华阿姨这般逃也似的离去，满腹狐疑，琢磨着自己到底哪句话得罪了人。究竟是说了什么？让华阿姨这么受不了？

　　至于小言，她每天都笑呵呵的。但夜深人静回到家里，当牙牙学语的儿子问她“外婆在哪里时？”她总无言以对。默然许久后，她只能紧紧搂住孩子的小身体，一遍一遍说:“外婆很爱宝宝，很爱宝宝，外婆也很爱妈妈，很爱妈妈。”

　　“啊，那为什么外婆不来看我们呢？”面对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小言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沉默。

　　她轻轻遮住孩子的眼睛，她不能面对那目光的询问。

　　 失去女儿的母亲

　　华阿姨以为，她爱女儿，就应该满足女儿所有的欲望。

　　从小，女儿喜欢什么，她都竭力满足。女儿喜欢漂亮衣服，她总尽力购买；女儿喜欢包包零食，她全一一满足。

　　女儿长大了，女儿想要的东西，已经超过了华阿姨的承受能力了。华阿姨还心有歉意，自己当母亲似乎失职了，不能继续满足女儿。

　　女儿成年了，变得非常有主意，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家，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名牌。

　　她每每问女儿“你去了哪里？”“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你为什么不回家？”得到的，总是女儿不耐烦的回答——

　　“妈妈你不要管我”，“妈妈你烦死了”，“妈妈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明白的”。

　　面对成年的、已经走上社会的女儿，妈妈想进入她的生活，却不得其门而入了。妈妈还想给女儿买些什么，女儿却说她有钱，什么都能自己去买。

　　一直到警察来带走女儿，华阿姨才惊觉她对日日起居在身边的女儿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华阿姨的女儿因信用卡诈骗、合同诈骗被判十年六个月徒刑。诈骗所得，用来购买奢侈品。

　　华阿姨哭着摇着女儿，问她怎会糊涂至此，问她为何死死瞒着自己？

　　女儿挥挥手说，“我停不下来，我看到好东西就是要买。说给你听干什么，反正你也不懂的呀，你也不能再买给我了呀。”

　　 失去母亲的女儿

　　小言则很少去想，自己的母亲被警察带走的场景。

　　那是四年前，小言刚刚休好产假，孩子刚满六个月。孩子出生后一直由外婆带大。如往常一样，当外婆在那个下午带外孙出门遛弯的时候，警察等在门口。

　　小言母亲的罪名是贪污、挪用公款。她是退休后返聘回单位的，却在旁人觉得最不会出事的时候出事，一辈子的名誉晚节不保。东窗事发后，全家震惊。

　　从小，小言都是母亲的掌上明珠。即便自己结婚生子，她都不愿意长大，还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生活、啃老。但这一次，刚刚恢复上班才十几天的她不得不向公司请假出来，为母亲奔走找律师。

　　母亲心疼地哭了，让女儿赶紧回公司上班，千万别丢了工作。但事实是，很快女儿就丢了工作。

　　母亲的判决下来了，判七年徒刑。小言给监狱内的母亲写信说，“一切都好。”只字不提自己已经失去工作还要独自带孩子。忽然之间，她独自能做一切事情了。

　　小言去看父亲，父亲沉默不语，小言去看外公，外公扔出拐杖来说自己没有养过这种吃官司的女儿。站在被甩上的门外，小言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帮妈妈了。

　　过去妈妈在家，小言回家就有现成饭菜吃，孩子也不用操心去带。但那个时候小言还直嚷嚷说辛苦、辛苦。

　　但现在，站在母亲离去的屋子里，做着过去母亲为她代劳的一切，她忽然心里一阵抽疼，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理解母亲。

　　 监狱里的理解

　　奇妙也无奈的是，在监狱这个地方，那些在社会上行走得太快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停下来沉思的机会。

　　在度过了最初失去自由时的痛苦和彷徨后，监狱内简单朴实的生活，让在这里的服刑人员，开始反思以往的人生。

　　多年来，上海市女子监狱积极推进“母亲文化”建设，引导服刑人员学会如何正确诠释母爱、理解母爱、感恩母爱，进而懂得人生的意义与方向。大年三十的时候，监狱为服刑人员举办了“同读一本书，月读悦人生”活动，引导女性服刑人员通过阅读关于母亲的优秀文学作品，感悟做人的道理。华阿姨的女儿利用这段时间，读了《我的工作是母亲》这本书，里面有一段关于珍惜的感悟触动了她:

　　“如果不时时提醒自己珍惜，我一定无法对生活产生感恩的心，我们不一定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我们也可以从过去不曾拥有，如今紧握手中的幸福，去思考这个可贵的意义。”

　　她第一次提笔给母亲写信道:妈妈，到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感恩与珍惜，而不是财富与炫耀，才是所有幸福的根本。如果我能够在过去的生活中，懂得去珍惜所拥有的，而不是一味去追逐所没有的，今天的我就不会在这里。

　　似乎忽然之间，这个过去眼里只有钱，只知道购物和消费的女孩，懂得了换位思考。她知道母亲向来坐车就晕车，那母亲是如何每次单程就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监狱看自己的呢？她知道母亲性格要强，那母亲在自己入狱后是如何面对亲友的询问和嘲笑的呢？她知道母亲为了帮自己还债，如今拖着年迈的身体还要去打几份工，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华阿姨的回答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华阿姨的女儿，母亲节前夕写信给妈妈。一直不愿意哭的华阿姨这次却在看信时哭了。信里再也没有代沟和埋怨，信里，已经失去自由的女儿，却在成年后第一次打破心里的坚壁，向母亲倾诉她所感受到的母亲付出的爱——“妈妈我知道，我不在您身边的日子，每一天对您来说都是煎熬，对不起妈妈，是我把这样简简单单的幸福给弄丢了。”

　　 大墙外的新生

　　因为表现良好，小言的母亲获准在狱内的“母亲文化节”活动上作为服刑人员代表发言。

　　她大约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期盼这一天。连带着与她同一个监狱房间的服刑人员，也都跟着她一起激动地倒计时。

　　因为在这次发言会上，小言会作为服刑人员家属受邀前来，届时母女俩能一起坐在台上。

　　时隔四年之后，终于能坐在女儿身边，在这一个钟头里，母亲不用再隔着会见玻璃，就能拉着女儿的手，闻到女儿身上的香味。小言的母亲，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活动现场，她才说了一句“妈妈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母女俩就哭成了泪人。台下的狱警，也多是女性，此刻也都动容了。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小言的母亲哽咽地说完句子。她说，“女儿一直坚持带小孩来看自己，告诉小孩，外婆在特殊的地方工作。第一次接见，女儿抱着孩子来，还举起孩子的小手说，‘宝宝，给外婆看看她给你买的手镯’，这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逢年过节和生日，女儿都会以自己的名义给外孙买礼物，告诉他这是个那个住在特殊房子里的外婆送的礼物。告诉他，外婆最爱你。”

　　“后来，当孩子渐渐长大口齿伶俐，我有点顾忌，希望女儿不要再带孩子来监狱了。没想到，一次女儿又带外孙来了。那一次，孩子拍着会见室的玻璃，张大了小嘴，清晰地告诉我，‘我最喜欢的人是外婆。’”

　　小言的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在她脸上流淌着，也在小言的脸上流淌着。台下的其他服刑人员哭声一片。看到别人母女团聚，她们也似自己和亲人团聚一样，百感交集。

　　在这里，她们才真正意识到，触犯法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失去自由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言的母亲说，“以前我觉得照顾好女儿的生活起居就是爱，现在我才明白，母亲应该承担起对女儿引导、教育和保护的责任。我没能为女儿做到的，女儿现在都为外孙做到了。

　　“妈妈做错的事情，希望女儿能将之作为人生经验，从中吸取教训。妈妈现在在这里，只能用这种方式引导你。做人不要有贪欲，法律是底线绝对不能触碰，妈妈只能教给你这些了。”

　　小言的母亲，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在这个大墙内的活动室里，她们都深刻理解了彼此了。但竟然是在大墙内，她们深刻理解了彼此了。

　　当初，帮教志愿者在母亲出事后，特意来问小言，是否会因为妈妈犯罪而不爱她。小言想了一想，表情是坚强的，但抬起的眼睛里都是泪，她说，“我爱妈妈。我觉得她犯罪入狱后，更需要我的爱。我们在外面的爱会带领她走出大墙，回归社会。我等待着她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天。”

　　为了庆祝母亲节，女子监狱的监狱干警组织了一个活动，挑选了十首歌颂母亲的歌曲，让服刑人员排练演唱。

　　那天演出现场，坐在台下的观众无一例外地在哭泣。听众，都是应邀来监狱参加活动的服刑人员家属，她们背负着“犯人母亲”或者“犯人女儿”的称呼，苦苦在大墙外生活着、等待着。

　　此刻，她们面对着台上带给她们爱与牵挂、羞辱与痛苦的亲人，彼此可望不可及地对视着。泪眼婆娑中，她们仔细打量着对方是否添了白发、是否多了皱纹，想把对方的样貌牢牢印在心里。

　　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她们五味杂陈地，听着大墙内颂扬母爱的歌声响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