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内外 她和他们的第二次人生

16.09.2019  20:52

  说话时的张怡是有些温婉的。尽管年逾六十,但久浸评弹世家之中,也让她沾染了一些恬然淡泊的气息,就连声音也要比平常人柔和些。

  可这些年,张怡总是做一些与她“人设”不大相符的事。她数十次往返于上海的各个监狱,穿过高高厚厚的铁门,去探望一些同属奉贤区海湾镇,却未曾谋面的人。

  这些人的身上隐约有一个共同特质:他们接受过法律的制裁。犯下的罪责,成了心中始终迈不过的坎,成了他们和家人间不可弥合的裂痕。在刚走进那扇铁门,抑或即将离开时,他们崩溃了。

  往往这时,张怡会第一时间出现。

  给小新的七封信

  【小新,你好!还有近十天时间你就可以出狱了,面对新的生活,你不知做好准备没有。……出狱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回家,毕竟离开家三年多了,你怎么会一点都没有恋家的感觉。……还是那句话,碰到什么问题,遇到什么困难,来找我。(张怡于2004年10月12日)】

  这是张怡写给小新的第七封信。收信后一周,小新刑满释放。

  小新的牢狱之灾,源于一场意气用事的打闹。几个年轻人吵红了眼睛的时候,场面不可控地升级成了打斗,甚至抢劫。小新是参与者,被判处4年刑期。入狱之际,父母放弃了给小新减刑的机会,决绝地选择了“把他交给社会去管教”的方式,希望能“让他吃点苦头、长点教训”。

  那一年,小新刚满20岁。向阳的人生一下堕入黑暗之中。“我相信他的父母不是不爱他,只是失望透顶。”张怡说,但代价是不可估量的:小新恨上了自己的父母亲。

  那一年,张怡50岁。刚刚从奉贤五四农场统计科室调任今奉贤海湾镇社区综治部门从事社会帮教工作,开始艰难地适应着和冰冷数据以外的,鲜活的人打交道。一天部门领导递给张怡一封信,只留下一句话,“你回一封吧。

  信来自军天湖监狱,小新的关押地。信上,是小新一字一顿写下的对于父母的怨气。仅仅作为一个不相干的读者,张怡也替孩子的父母倍感心凉。她尝试着回了一 封。“其实我也不知该说啥,只能想象他是自己的孩子,站在长辈的立场上,写了些关心的话。”不久后,她收到了小新的回复。信里,小新一改狱警描述中那个阴 暗沉默的形象,亲切地唤了张怡一声“大姐”。

  【你能把我当成大姐,我很高兴。我想你走了近两年的时间,可能对现在的家乡有些陌生吧,我就跟你说一说家乡的变化。(张怡于2004年1月15日)】

  张怡给小新的第二封信,像是写给多年未见的朋友。离小新回归社会还有最后一年,张怡已经在为他打算:咱们的海滨社区就要变成“海湾镇”了,我想这对你以 后找工作是件好事,选择范围更广了。但也要有思想准备,免不了会受人歧视。你还记得星火农场有个电影院吗,现在已经改成非常气派的大型农工商超市了,没想到吧。……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奏效,我不是心理专家,也从没干过帮教,甚至不会做思想工作。”但张怡似乎切中了小新柔软的地 方。他们在往来书信中熟悉起来,很快就触及了“父母”这个曾经决然不能触碰的敏感词。“听你母亲说,你没有给他们写信,这是为何?”“自己的孩子父母最心疼,天下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为了你,你的双亲真的伤透了心也操够了心。”小新并没有反感,甚至告诉张怡,他希望走出铁门的瞬间能看到她。

  张怡写第五封信时,她和小新刚刚见过第一面。“听说他还想着那些曾经一起犯罪的朋友,我急死了。转了几趟车,到监狱里看了他。”小新比想象的开朗些,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回来后,张怡在信里表现了她前所未有的严厉一面。

  【那天来看你,路上淋了雨,当晚回家就发39度高烧,但是为了你,张姐我认了。后来我去找你父亲谈了一次话,说你母亲因为三年多时间没见到你,乍一见你消瘦了很多,非常心痛,不禁流下眼泪。你是个成年人,怎么可以那么不懂事。作为小辈,不要再让自己的父母伤心了!(2004年9月22日)】

  2004年冬,小新刑满释放。出狱后的他找到了一份开车的工作,成了家,和父母缓和了关系。当然,也免不了走些弯路。每一次遭遇困境,头一个电话总是打给张怡的。“有时我会告诉他怎么做,更多是安慰和开解。”张怡知道,小新对她是有依赖的。只有等他张开翅膀自己飞的时候,才是真正回归到这个社会。

  幸运的是,这一天到来的很快。“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在我的办公楼下等我。”张怡说,小新见她出来,急忙从驾驶座捧出一把糖,“张姐,我生儿子了,请你吃糖。”那种喜悦,像是被阳光照耀着,像是躯体得以重生。“他是我职业生涯里第一个帮教对象,看到他好,我也开始喜欢上了帮教这份工作。”那一刻,小新和张怡,都仿佛开启了他们的第二次人生。

图片说明:张怡与她的帮教对象(右为张怡)

  只剩100块钱时,他花掉80元只为站在她面前

  帮教是依靠各有关部门和社会力量对刑满释放、解除劳教人员进行的一种非强制性的引导、扶助、教育和管理活动。了解帮教工作,或许可以从这一段理性的解释开始,但想要真正理解张怡他们,却一定要从帮教工作者充满感性的话语和行动中开始。

  张怡自己也想不到,和老吴的牵绊可以直到今天,从他身在囹圄到出狱,到重新走上人生的正轨,张怡始终和老吴保持着朋友般的联系。

  2017年6月17日,张怡作为帮教工作者,第一次在狱中见到老吴。狱内帮教,是整个帮教工作谱系里重要的一环,目的是在这些脱离社会太久的人回归社会以前,给予适当的支持和教育。尽管老吴感到惊喜(入狱这些年,几乎没人来看过他),依旧毫不客气地提出了明确的诉求——他想让张怡帮他查查自己确切的工 龄,这与出狱后的生活保障有关,老吴迫切想知道。

  这似乎不是件难事,但由于老吴提供的个人信息有误,让张怡的查找工作变成了大海里捞针。再见到老吴已经是几个月后,张怡把跑了十数趟,想了许多办法才获得的信息写在纸上让老吴看,对方没说什么,心里却记下了这个恩人。这个性子极犟又有些孤僻的老头,竟主动和张怡约定,“明年年底出狱后,我第一个来找你。

  2018年12月13日下午5点,时隔数年,老吴终于走出那扇冰凉的铁门。还未来得及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老吴先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的窘迫——兜里只有100块钱。“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家里人都搬去我不知道的地方了,我没有住处,生活没有方向。”但老吴记得他和张怡的约定。

  花了15块钱,老吴给自己吃了一顿简陋的饱饭。考虑到离张怡在海湾镇的办公室大约还有70公里,老吴想先就近住下,可剩下的零钱勉强只够在公共浴室里凑合一宿。就这么蜷缩在浴室的长凳上度过了出狱后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清早, 老吴踏上了去海湾镇的征程。当时他的身上仅剩不到40块钱。辗转几次公交车,直到老吴站在张怡面前时,已经日头偏西了。“身上还有最后20块钱,真是兜比脸干净。”老吴苦笑着说。

  如果只是为了不负本职工作,张怡大可以按流程规章办事,逐一为帮教对象联系沟通居住、社会保障等相关问题,尽管这需要时间。但张怡二话不说塞给老吴300块钱,让他先解决眼前的困难。而针对他的保障工作,也尽最大限度压缩流程,想让老吴能尽快有个落脚点。

  “小姑娘,你可能不明白这300块钱的意义。”老吴面对我,脸上写着被理解的渴望。“我最难的时候,最没有能力还的时候,人家敢借给我钱,这个情要记一辈子的。

  而老吴的偿还方式也很朴素,除了在获得一份工作后,如数归还了张怡的钱,他还会常常给张怡去一个电话,说说自己的近况,也问问张怡的身体健康状况。因为之于老吴,无条件的信任,是他能够奉献的全部。

  很长一段时间低着头走路,现在终于敢抬起头了

  想知道张怡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只需要数一数这些年,她在每一个帮教对象身上,花过的钱。

  小方在狱中10年,张怡每次去都会送些学习用品和围巾、袜子等生活用品。她说刑期就是学期,要小方珍惜时间,学个能融入社会的一技之长。小邱在张怡的鼓励下走出自我封闭,参加了狱中的书画班,每次来探望,张怡就会带一些新的笔、纸、颜料、画册。过去10余年,张怡帮教过数十人,花在他们身上的钱上万元。 但张怡却说,这是最划算的一笔,“他们中的90%现在都回归到正常的平静生活中去。如果这中间,我起到了那么一点作用,我已经满足了。

  如今的张怡,在海湾镇拥有了一间专注于社会帮教的工作室——欣怡工作室。而这意味着,她能为那些无助的人做的事,就更多了。其中最重要的,“帮他们找一份工作,让他们真正融入这个社会。

  今年3月,老杨出狱了。在张怡帮教过的所有对象里,老杨是个异类。“他很讲义气,也很怕给别人添麻烦,小心谨慎。当初也正是被不怀好意的朋友利用了这个弱点,最终因涉嫌运输毒品锒铛入狱。”张怡从2015年开始担当老杨的狱内帮教老师,老杨身上掩饰不住的仗义、内敛、向上,都让她确信,这是一个值得为他付出的人。

  老杨刚刚回到社会,是“无工作、无住所、无户口”的“三无”人员。“但我就是不想去麻烦别人。有补助、低保,我就接着,没有我也不会去问人家讨。”老杨说,比起靠政府的保障活着,他更想有一份工作,能靠自己的力气活着。

  然而老杨“出师不利”,自己走出去找工作,只有碰钉子的份。不露声色的老杨在所有人面前掩饰着自己晦暗的心情,却瞒不过张怡。为了让他重新树立信心,走好回归社会的第一步,张怡多方联系,最终帮助老杨在一家绿化养护单位找到了一份工作。

  第一天上岗,老杨用笨拙的打字技巧,给张怡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出狱后,心里想着只要有点收入,无论脏活、累活、什么样的活都能接受……没有想到在较短的时间里,能有睡觉的一张床,能让自己有一个生存的工作岗位。我真的很感激,能碰到您和其他一心一意帮助我的人,谢谢了!我曾答应过监狱警官,出狱后 如遇到不开心、不顺心的事情,只找欣怡工作室的张老师沟通,不会找别人的麻烦,我只想好好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过去半年里,老杨带着令他骄傲的社会身份——绿化养护工,过上了平静的,甚至有些无趣的生活。“每天干活9个小时,晚上到家倒头就睡。但我现在特别满足,特别踏实,特别安心。以前我都是低着头走路,现在终于可以抬起头了。”老杨笑着说。而我仿佛看见他在昂起头的那一刻,也是与过去道别,跟自己和解了。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除张怡外,均为化名)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