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人张秀清:我算不上志愿者 只是管管"闲事"
身高1.5米不到、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逼仄的木楼梯上“登登登”下来,动作利索,不喘不歇。初冬的阳光甚好,百岁老人张秀清招呼着一群老姐妹去弄堂口“孵太阳”。
一辈子没上过班,没拿过工资,可这几年张秀清的名头越来越多,“最年长的志愿者”、“百岁柏万青”、“感动徐汇”十佳好人好事……她的生活倒没多大变化,一家三代住在嘉善居民区一幢三层楼老房子,上午看看老姐妹,下午与隔壁小孩逗着玩,顺便管管社区里的“闲事”。
“我算不上志愿者,只是喜欢管闲事。因为在这个地方生活几十年了,小区里嘛,顶好就是不吵不闹,大家和和气气。”张秀清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很认真纠正记者对她“志愿者”的称呼。
“一碗水端平”调解家常里短
阳光透进窗户,张秀清坐在床单布缝作套子的沙发上,拿着一件毛衣。这件毛衣是一名邻居亲手织了送给她的,以答谢她解决了自己家里的矛盾。
邻居家经历的是一出俗套的“婆婆、媳妇、小姑”家庭剧:跟着丈夫从外地退休回上海,与婆婆、小姑住一起,外地媳妇觉得受排挤;婆婆嫌她“江北人”,似乎事事偏向小姑,丈夫又态度含糊,不愿意掺和。
“这事就是男人不好,不会哄。”张秀清这么想,可不敢这么跟邻居媳妇说,“说得好,一家人和好;说得不好,反倒引起世界大战。”
她灵机一动,决定从小辈入手,先把媳妇拉到一边,慢悠悠地说:“你家先生是个老实人,你不要把他这个三夹板难煞了。你和婆婆、小姑几十年没生活在一起,凡事总有个适应过程。要相信婆婆,对她来说,你们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去劝婆婆:“儿媳跟你儿子在外地几十年不容易,生活习惯、生活方式总归与上海不同。作为婆婆,侬要一碗水端平啊!”慢慢地,婆媳俩都放下了成见。
她说的话人家愿意听,因为不止说说而已。家常里短,处理婆媳间、夫妻间的家务事,她有十足的话语权。与她同住的二儿媳进门40多年,从来没拌过一次嘴。二儿子潘先生说,她们倒像是母女。出去吃饭、陪老太配药,两人亲密的样子,总让不明就里的人赞她“女儿孝顺,好福气”。
几年前摔了一跤,张老太躺在床上3个月,都是媳妇仔仔细细照顾。老太年纪大了肠胃不适,中午吃面、晚上喝粥,也是媳妇一顿不差安排周到。“这样的媳妇太难得了!”孙媳妇进门,也住在一起,也是“像女儿一样”被家里接纳。张老太还跟孙媳妇说:“要向你婆婆学习。”
老太太一直秉承家训。她说,“我家老人语:人生在世要孝顺,子必孝亲,弟必敬兄,幼必顺长,卑必承尊。”
“嘠大年纪了,脑子煞煞清”
一向笃悠悠、细声软语的张秀清,也果敢过一回。
对过一户人家,住着老母亲、媳妇和女儿;唯一的男丁出国打工之后,就对家里不闻不问。等到母亲去世,男子从国外回来却只为争遗产,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吓得手足无措。张秀清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他家门口,对女孩说:“我就坐在这里,有啥事情有我在。”
潘先生回家,看到母亲坐在对面,问她干吗?张老太说,“帮小囡看牢房子,不要给人占了去。”儿子笑她,热心也要量力而为。她点点头,说心里有数。
弄堂里有个青年人总喝酒惹事,邻居们敢怒不敢言。张老太听说后,专程到弄堂口候他:“侬夜里不要瞎吵。侬一吵,我就睡不着了。”看到“老祖宗”寻上门来,小伙子马上顺服:“侬讲的话我会听。”
只是没过多久,年轻人再次喝醉,与邻居大打出手,还把劝架的人推倒在地。张老太看到,关照旁边准备劝架的老人:“这小囡人来疯,谁去劝都要吃亏,只有一个人能镇住他,我去去就来。”张老太快步奔出弄堂,找来小伙子的母亲,几句话就把小伙子劝服了。时至今日,这名母亲逢人就说:“真没想到潘家姆妈嘎大年纪了还跑来寻我,脑子真是煞煞清。”
几十年来对待邻居有求必应
“我在这里住了60多年了,就觉得这里最好。好多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张秀清感慨。
张秀清出生于1915年11月,19岁那年结婚,跟丈夫从温州来到上海。到上海后,张秀清的丈夫经营生意,开了一家玻璃制品厂。创业时期,张秀清跟着东奔西跑,徐汇、闸北等地都住过。不过,张秀清从来没去过工厂。“别人当老板娘指手画脚,觉得不得了,我从来不去。”直到上世纪50年代,他们在嘉善路定居,从此一直没离开这里。
小区里张秀清家第一个装了电话,有人来用电话或者叫人来接电话,她都有求必应。“后来小区里又装了部电话,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没人去他们家,都来我们家打。”说起这些,张老太有些小得意。后来,家里有了冰箱、电视,张秀清也喜欢跟邻居分享。
上世纪50年代,上海就有了居委会,最早叫居民福利委员会。居委会组织居民防火防盗、识字扫盲,还为居民调解纠纷。那时,张秀清当过居委会的义务调解员。居民间有矛盾,只要热心的“潘家姆妈”出场,大家多少卖点面子。
后来,“成分不好”的潘家受到冲击。张秀清家住进来一户人家,一家9口挤在她家楼下客堂间里。“我不怪他们,也不是他们的错。他家两个小孩我还帮忙照看过,直到现在还‘阿娘阿娘’叫我。”这户人家住得实在困难,央求张秀清把扶梯下堆煤球的小房间给他们做卫生间。张秀清一心软,也答应了。
后来当了医生的二女儿,被下放到陕西一采石场。当时外孙女刚出生,张秀清去带小孩,吃住艰苦倒还能忍受,最让她没法接受的是旱厕,“踩都没地方踩”。不过,张秀清还是坚持了下来,一直把小孩带到二、三岁。张秀清85岁那年,当年在采石场出生的外孙女也生了孩子,张秀清又乐颠颠跑到美国带重孙去了。
看不懂的事,选择宽容对待
小区里的那些老朋友、老邻居一个个仙游去了。小区里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甚至外国人也住进来了。
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最早,这里一栋房子就住一户人家,弄堂里是孩子们的天下。后来,这里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再后来,秩序慢慢恢复。现在,“新上海人”搬进来,差不多1/3的房子都租出去了。“现在的上海是真正的大上海,外来务工人员、引进人才,多得不得了。”
对待看不懂的,张秀清选择宽容。老外路过她门口,跟她说“Hello”,她也挥挥手说“Hello”。孙子大半夜不回家,张老太曾担心到睡不着,后来慢慢自我安慰,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能管太多,这样不好。
小区里做生意的外来务工人员,串门遇到时,也会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们笑脸相迎,大家也会闲聊。如果有什么事需要调解,我肯定也会帮忙的。”
张秀清也有看不过的事,就是居民不把小区环境当回事,烟头乱扔、遛狗不拴链子、不清理粪便。“这是每个人的家啊,怎么能这么不爱清洁!”
当然,割舍不下的,还有一帮老姐妹。有个姐妹的老伴过世,一时受不了,人变得恍恍惚惚。张秀清就天天上门,坐在她身边打打毛线。虽然一言不发,却让当事人感觉很温暖。
从没上过班、从没拿过工资,现在连喜欢的麻将也很少打了。“前几年还打毛线,后来发现织细绒线不行了,不是多针就是漏针。”张秀清就剩下与老姐妹“孵太阳”、串门和看电视。张老太喜欢看柏万青,看到老娘舅节目,还要点评上两句。
11月初,张秀清过了“百岁生日”。区文明办和街道党工委给了她很高评价:历经一个世纪的人生百味,依旧怀揣古道热肠,以她的人生阅历告诉邻里怎样看待生活中的困难、怎样化解自己与他人的矛盾……
不过,张秀清讲得更多的是,生辰那天发了好多好多寿饼,小区前头后头几条弄堂都发了。看着弄堂里四代人出生、长大的张秀清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家家户户平安和谐,后生小辈个个有出息;天底下的老人,都能像我一样健康豁达、快乐充实。”
记者手记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见到张秀清老人,满头银发,穿着一件黑丝绒镶盘扣的小褂,精神很好。跟她讲话,不需要大声她都能听清,而且对答如流,思路煞煞清。不敢相信,她居然虚岁一百了。
无端想起阿加莎笔下那位马普尔。同样是个子小小的和蔼老太太,喜欢家常里短,打打毛线听听八卦,偶尔露出一点小狡黠。一个解纠纷,一个破案子,依靠的都不是高高在上的某种智商上的优越感,而是“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的人生阅历。
阅尽人生百味,老太太依然开朗豁达。为她庆祝百岁生日那天,在太原路“DITTOHOUSE”举行的英式下午茶聚会中,女儿女婿特意从国外赶回来,重孙在国外给她电话问候,老太太开心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絮絮叨叨,说起小区老人呼朋唤友一道“孵太阳”、“防发霉长毛”;说起隔壁小孩如何喜欢她,“太太”、“太太”叫她,还香她面孔。“老了,面孔上都是皱纹,一般小孩都吓得不要亲近,这个小孩跟我多有缘呢。”张秀清笑得愈发开心。
如今年事已高,张秀清也不大参与社会事务调解了。不过前两年,也是借着给老太太祝寿的机会,他们请到“调解明星”柏万青,让柏阿姨收下了天平街道近20名青年调解员做徒弟。现在,社区里活跃着一群精通法务、热心公益的调解志愿者。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果这位老人拿小区当成家,自然就更是整个小区的福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