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早已变了味 寻觅沪上真味

02.11.2014  12:06

  据《青年报》报道,城市空间的改变,车道代替了街道,品牌代替了小摊。我们的舌头被快餐占据。美食文化与历史隔绝,只知伪装的精致,只知“传统”的皮毛。我们不知道“生煎”早已变了味道,正宗的手艺可能失传,更不知道如何品鉴食物的滋味。“上海地主”俞挺的《小吃圣经》记载了满满一堆“行将逝去的滋味”。

  历史的根脉无迹可寻,而商业的洪流肆虐——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美食街满天下的今天,本真的“好味道”却一去不返。

   生煎的误区

  多汁本是用来评价“小笼包

  “我站在某条美食街的路口,就闻到添加剂的气味:空气中有味精、空气中有香精、空气中有色素。”俞挺用不温不火的语气说道。

  坐在底下的观众迸发出零星的“嘿嘿”、“哈哈”。“地主”站在台上,面色庄重,不急不缓。这位在网上小有名气的博主“shanghailander(上海地主)”正在讲述一个话题“空间与城市美食。

  “地主”本业是建筑设计师,为了研究美食和城市空间,做了一件无聊事:编写了“上海小吃圣经”。前段时间,和太太跑遍上海的鲜肉月饼铺子,评选最味美的鲜肉月饼。两天之间尝了17家。最近,七零八碎的文字攒多了,出了一本新书,名叫《地主杂谈》。地主说,“我主业不是建筑,不是写书,品尝才是我的主业。

  “地主”逢美食讲座,必先从生煎说起。“就我个人经验,生煎馒头才是上海第一小吃。当今青年人大多不晓得:如今上海生煎已经变‘咪道’了。”地主在他的博文“小吃圣经”里写道。

  这些年,“地主”品尝的主业干得声色大起:一面找寻遗落在民间的小吃,一面开始写“美食圣经”,东一句,西一句,心态轻松自在。寻美食,写札记,仅图一乐。可能受到建筑学训练的影响,论及美食,剖析“结构”,划分“流派”——生煎、小笼包,用材做法,皆有来龙去脉。

  比如,说到生煎,先讲面粉材质,再讲馅料,由皮及里作剖析。生煎皮分两种:发面和死面。地主介绍,真正的上海生煎都用发面:用发酵后的精白面粉做皮。不用发酵粉,而用老酵面混合新面团发成。不仅制作复杂,而且不能添加,早晨必须估算用量,面用完,店打烊。但死面则无此忧,可以随时开粉做皮,生产率明显高于发面生煎。死面还有特点,皮可以做得薄。

  “死面做皮之所以在现在上海成为主流。凡以死面做皮的,均是90年代以后从外省市传来。这样的生煎,不能称得上‘正宗’。死面薄,容易粘锅底,锅铲取生煎容易破,所以就要褶子朝下,死面容易抻伸,所以生煎个头大,但颜色不白,出锅时,个大饱满,略冷后,皮子就瘪进去,年老色衰的快。

  “有人跟我说,有家连锁店生煎好吃,皮薄汁多。”地主听罢摇头,皮薄的生煎基本上就是“死面生煎”了。至于,“汁多”本用来评价小笼包,怎么套用到生煎上去了?

  “汁多”是众人评价生煎的一个误区。瘦肉含油,经过蒸笼,小笼成品中含汁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生煎汤汁。而如今许多店家,往汤包中放人工肉冻,汤汁泛滥成灾。吃货误以之为美味,实则谬之千里。

  表皮谈完,就是汤汁。汤汁分红汤和白汤。“上海生煎的馅料以鲜肉为底,是夹心猪腿肉斩成肉糜,白汤。记住,是白汤。白汤不加葱,少许绍酒、糖、盐、姜末、肉皮冻、白胡椒粉和素油拌匀起劲。

  尽管只是细节只差,却关系到食品的质地。生煎馒头的白汤鲜肉,用的是相对清淡的调料,不遮盖鲜肉本来的味道。那么,肉味是否鲜美,就“一口了然”了。当天做的馅料,必须当天售卖。忽悠不得。

  另一种所谓“红汤”制作法则不够坦诚。“红汤”也就是酱油汤,也是连锁店里最常用的汤水,酱油味重。如果肉的材质不新鲜,加了红汤料,可能难以分辨。

  “所以,我是不吃红汤肉馅生煎的。

   快餐时代的窠臼

  化学添加剂控制原料成本

  地主对“正宗的生煎”头头是道。记者问,对“生煎”渊源是否从书籍中来?地主恍惚:“什么呀,从不靠什么文字资料。

  地主此番头头是道,依靠记忆的指引。如今写成洋洋大观的小吃圣经,不过是跟着记忆中的味道寻找“最正宗的小吃”,经年累月,逛遍各路小吃摊,与店主聊天,渐有独具一格的“流派”之论。

  “我记得小时候生煎的味道,那是最好吃的生煎。如今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味道了。我就到处品尝,比较。去和记忆里的‘最好吃’对比。

  一切变化得很快,美食也消失得很快。当人长大成人,回过神来,食物的世界天翻地覆。地主在《小吃圣经》里讲了一个故事——

  “好多年以前,我和初恋情人去试吃后来非常著名的某牌生煎。我一口下去,汤汁飞溅,吓了我一跳,我这个吃小笼馒头从不失手的人,居然出了洋相。

  出门后我问她‘咪道哪能’,她犹豫了下,反问‘侬觉得呢?’‘我哪能觉得像吃个是油煎汤包。’”

  “如今声名大噪的生煎品牌,声称“最正宗的生煎”,在地主看来,都脱不开快餐时代窠臼——一切都为了成本着想,为了生意着想,死面、红汤、“皮薄汤多”。当然,食客也没有品鉴能力。

  “我只能说,‘吃货’很多,美食家很少。

  与之相关的则是城市的变化。在全国的大中城市里,又长又宽的马路代替了街道。市中心低价猛飙。“地主”寻找美食,基于以下几个原则:做法是不是讲究?老板本人是不是能有效降低成本?如果原料困难,房租高,价格便宜。那么,它一定是通过化学添加剂,达到成本控制的。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要找到正宗的点心,可能得往郊区去寻。

  前几天,地主在青浦的一家店里,寻找到了一种“褶子向上”的生煎。用发面制成,皮内白汤,脆底。在找到青浦的这家店铺之前,“地主”误以为这路生煎已经绝迹。

  “在90年代前,上海的生煎分两个流派,褶子朝上以大壶春为代表,馒头挤在锅里,形成一个个白色方形馒头,馒头收口肥嘟嘟,甚是可爱,鲜肉生煎之用葱花撒面,汤汁略少,不用或少用肉皮冻,以肥肉汁水为主,薄脆底。

  可惜,大壶春自拆迁搬离四川路汉口路本店后,质量不保,“上海第一”风采全丢。杨浦区的各家店也采用了新法制作生煎。

  “如果听众比我小十几二十岁,他们都该有印象;如果比我小三四十岁。那他们对小吃根本没印象了。我在说什么,说什么好吃。他们可能都听不懂了。他们告诉我:麻辣烫很好吃……

   城市问题思考者

  90年代新一轮都市简化少了“街道

  “小吃圣经,从我的专业角度,存着一个更有趣的问题:舌头长在你的嘴里。但是,你舌头的taste不是个人决定的——你认为什么好吃,什么是好滋味,是你身后的因素决定的。

  汤惟杰,高校教师,研究上海电影与都市文化,学问与本人气质合拍,他因此被称为上海“老克勒”。“老克勒”在读罢《小吃圣经》后说道:

  “一个城市的发展,空间的变化会影响到舌头。这两者看上去毫无联系,其实紧密相关——这样的思考,让我们从一个‘吃货’,变成了城市问题的思考者。

  从“生煎馒头”说起,城市问题的思考找到一个落脚点。“上海人,包子馒头不分家的,有馅的叫馒头,没有馅的也叫馒头。没有馅的叫淡馒头。生煎馒头,这个玩意在上海的历史不超过100年。

  有一种说法:生煎馒头进入上海的都市空间,大约在上世纪20-30年代。这段历史,姑妄论之,可以作为“舌头和空间关系”的证明,和地主所述的、生煎馒头的没落形成一个呼应。“小吃的变化,与旧的空间消失,新的空间出现有关系。

  有这样一种说法:上海有一个著名地标建筑,名叫大世界,众人皆知,大世界和黄金荣有关。但大世界的建造,在1910年代后期。建造者名叫黄楚九,早先靠卖保健品忽悠赚钱。后来在上海,营建娱乐空间成了一种时尚,黄楚九造了一个大世界,各种娱乐项目都有,包括著名的哈哈镜。

  为了让游客能够在大世界留的世界长一点,在大世界里设置吃喝项目。但在一个娱乐场所里,人们不可能摆开圆桌,大吃大喝,只能放些经济实惠的点心。黄楚九在弄堂口发现了一位做面点的师傅,于是跟师傅打招呼说:你现在赚多少钱?我给你翻个倍,到我那儿做点心。

  黄楚九这个商人,将生煎馒头从纯民间引入游客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黄楚九“规定”了上海人的舌头。一个人出国多年,要找一种上海口味的东西,一定会想到生煎。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饮食传统与游乐空间大有关系。

  “90年代新一轮都市简化中少了一样东西:街道;得到了一样东西:道路。这两者最大的区别是:街道是人走的,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漫步无的,到处逛逛——不是为了专门买东西,也不是为了邂逅一个女孩子。这时候,你的行走的速度是很慢的,在这样的空间里,可能会遇到一家小吃店,你会坐下来慢慢品尝。

  “但现在所有的道路,都是以开车为出发点设计的。你只是一个车子里过客,飞一样地向车窗外扫视。很多东西远离你了,只能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在拓宽过的道路里,你只是车子里的一个过客,扫视一下某某大街,某某大道。

   上海美食的变迁

  城市不断更新也不断地丢失

  “本来我是无意识的,后来遇见了汤老师。我才开始有意识地做这件事。”俞挺做《小吃圣经》,经历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折。“美食的变迁,也反映了地方历史的变迁,人类学的变迁。

  城市不断地更新,也在不停地丢失:在俞挺的记忆里,有一种油煎饼,长的、脆的,没有了,只有哈尔滨的千层饼;真正意义上的油墩子,也没有了——油墩子对油的要求非常高。如果我们吃到两块五的油墩子,往往意味着:它是隔了夜的,再隔了夜的;绉纱馄饨原本在大世界的五味斋里有卖,现在也没有了,他再也没有吃到美味的绉纱馄饨。

  “我意识到,这些美味,不记录也就消失了。美食的变迁,反映了地方历史的变迁,人类学的变迁。

  汤惟杰提到了《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中有一节经典段落“小马德兰点心”:一次过冬天,外面冷,作者回家,仆人端来一杯茶和小马德兰点心。当他尝着一茶匙沾着点心屑的茶水,“我猛然一惊:夹杂着茶气味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作者拼命地想,终于想起:这种味道,在童年时代,去一个长辈家中度假时,曾尝过的味道。这一段生命的记忆,在理性中已经荡然无存了。但正是这一茶匙沾着茶水的小马德兰点心,激活了他的记忆。

  “可见的记忆是瞬间可变的,但味觉和恒久的感受联系在一起。不那么容易变化。”汤惟杰引述了“小马德兰点心”这段的最后一句话: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

  “我每次讲生煎馒头的差异,上海人看着我的眼睛,说:啊——原来是这样……但原来的知识已经被覆盖了。”地主说,“过了十几二十年,我希望后辈从这些记录中,能够看到:我们曾经用某种方式生活。我不要求你过我的生活,我只是在记录即将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