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姨的故事藏在越剧的丝弦云板里,若隐若现

05.10.2018  22:50

  一直以为越剧只是缠绵秾丽的,直到听到《北地王》。

  喜欢越剧,源于徐玉兰和王文娟的《红楼梦》,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暗合多少少年的心事。

  《北地王》我三十多年前就已听过,那时候却不知道剧名。这次无意中听到,才把几十年前的记忆打捞起来,仔细核对,正是《北地王》。我听到的是郑国凤的版本。郑是徐的弟子,徐派小生,扮相俊逸潇洒,唱腔清亮隽永,深为上海戏迷喜爱。她凭着对《北地王》收放自如的表演,获得了2013年戏剧梅花奖。

  再去搜徐玉兰的《北地王》来看,看到了不同,却无法一语道尽。隐隐悟出一个道理:即便是刚强,每个人的表现也是不一样的。就像这样悲烈的戏,何玉蓉先生的京剧《哭祖庙》,也唱得刚烈血性,伤人肝肠,而徐玉兰的《北地王》之《哭祖庙》,奔放激越之内,藏着的是柔软的心。

  忽然想起温软的苏州和扬州。朝廷拘捕东林党人,酥人脊椎的评弹停了下来,苏州人前赴后继反抗“九千岁”魏忠贤,竟像了燕赵侠骨;史可法镇守扬州拒不降清时,扬州百姓誓死守城,这才有了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温软后的决绝,柔婉后的刚烈,尤其动人。

  这也许是越剧《北地王》动人的原因吧。

  二

  这部戏我初时听到大约是十岁左右。因为唱的人还健在,请原谅我用化名,就叫她沈姨吧。沈姨是上海人,说着一口软糯的上海话。三十年前的上海,对于安徽一个偏远的乡村湾村来说,是遥远、神秘的神话。

  不知道沈姨是如何嫁到这里的。虽然她生了娇娇,至少在湾村住了有十年了,却依然迥异于湾村所有的女人。她喜欢穿旗袍,这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是骇人听闻的。女人妒忌,男人却不敢正眼看她。我经常看见她拎着一个精致的竹篮,露珠一般清泠着,在菜场买肉、豆腐、鱼虾,还有油条——那会儿,湾村还没有包子。她身材如柳,眉目如画,清凌凌的,目不斜视。

  她就像一滴水珠,滚动在荷叶上,我总怀疑有一天她忽然就走了,从枫河淼淼的水面,或是从枫林迢迢的村路,再也不回来了。

  但她竟没有走。她不种田,也不与人打牌闲聊,买好东西后,就进了院子,关了门,在家嗑瓜子,听戏。她埋在暗影里的样子,就像一首意义不明的诗歌,让人着迷。

  我是能进入她家屋子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和沈姨的女儿娇娇是同学,娇娇从小便与村里的女孩子大不一样,她精致、清婉。她家有留声机,有荸荠色的家具,她家的床是雕花的,被面是绣着凤凰牡丹的丝绸。她家有精致的碗碟,都印着美丽的青花,不同的菜会盛放在不同的碟子里。沈姨对人一概微笑,却是那种让人却步的客气。对我,沈姨算是很好了。那一年春天,我采了一束映山红,敲开了沈姨的门。沈姨站在门后,看着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眉头倏地打开又倏地聚拢,食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这么多年过去,那朵笑,依然像黑夜里璀璨的礼花,在我的星空下绽放。

  一个秋日,我去找娇娇玩,走到院门外,听到沈姨在屋里唱戏,唱得摧枯拉朽。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北地王》之《哭祖庙》一段。

  这段唱腔,之后我听她唱过很多次。在湾村爬满青苔的巷子里,悲痛淡了,苍凉的况味更多一些。

  三

  沈姨有一天忽然就走了,这事发生在我到外地读书之后。那时候的娇娇,也十四岁了。小学五年级时,她便留了级,我们渐渐生分了。她母亲离开的那年,我们在桥头遇见,居然没说一句话。所谓人世沧桑,其实只是人心感念而已。

  听村里人说,村里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男人。他是个高中毕业生,高大,颇有几分英气,不种田也不做事,靠着家里在街上的几间房子收租过日子。他是有点好吃懒做的,却不大讨人嫌恶。他是个有趣的人,会说笑,会吃,会打牌,桌球打得好,有一帮留长发会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朋友。有人看见他经常去她屋外听她唱戏,听得抽泣,或是嚎啕,便据此怀疑,他们是惺惺相惜,私奔了的。

  听人说,娇娇的爸爸从上海回来后,丧魂失魄,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真没想到,我们感情好得很啊!

  也许他没想说出来这句话,甚至,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说的,并没有说出口。但人们根据这句话,演绎了许多故事,大多不脱离男欢女爱的话题。

  没几个月,沈姨却又回来了,这比她忽然出走更让人吃惊。她从三轮车上扶着车架,先放下一只脚,然后是下一只,当她整个人站在湾村的大街上时,街上一定是静默了若干秒。沈姨目不斜视地走着,依然是旗袍,清清爽爽的,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刚刚去了趟镇上,买了点吃的,寄了封信。

  男人是在几个月后回来的。

  在男人回来前的这几个月内,娇娇的家中常常能听见娇娇爸爸愤怒的咆哮声和痛苦的嚎啕声。沈姨的戏没有再唱。她的屋子之外,流言就像冬日的风,一小股一小股的流窜,而她眉目清冷,高跟鞋敲着石板路,嗒嗒嗒,嗒嗒嗒,浑然无事。

  四

  那时候我不明白,活得那样骄傲的沈姨,为何会唱那样的悲戏。便是现在,我读过一些书,走过一些路,见过一些人,经过一些事,依然不明白在她的生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桃色故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草灰蛇线,我找不到她关于爱情的痕迹,我没听她唱过《红楼》或《西厢》。一个精致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爱情呢?但她的寂寞一定远不止于爱情。

  《北地王》是一折历史戏,初名《国破山河在》,诞生在烽火连天的1947年,徐玉兰饰北地王,许金彩饰崔氏,由玉兰剧团在龙门戏院首演。故事说的是邓艾伐蜀时,大军兵临成都城下,后主听从谯周之策,要开城降魏。后主第五子、北地王刘谌坚决请战,被其父赶出大殿。其妻知情,伏剑殉国;刘谌杀子,赴祖庙哭告后自杀。

  写戏的时候,演戏的时候,以及故事发生的时候,都在烽烟之中,要说的是忠臣孝子、家国烈士之事,目的在于催人奋起,不关爱情。1957年重演时,改名《北地王》。2013年,影视剧都开始消费爱情了,郑国凤再演时,也为崔氏加了戏,但依然与爱情无关。唱到《哭祖庙》一折时,乐声紧锣密鼓,唱做紧张繁重,大段“弦下调”,导板、快板、跺板多种板式如璀璨的舞台灯光交相辉映,音调高亢激越,感情悲愤壮烈,待到高潮部分“把先帝东荡西扫、南征北剿……白白断送在今朝”这一句,如快马衔环疾走,如云水裂石崩岸,音入云霄,声振屋宇,情动人心。

  “呼天痛号进祖庙……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月朦朦云迷迷,越觉悲伤;悲切切恨绵绵,国破家亡;泪汪汪心荡荡,妻死儿丧!怪父皇少主张,懦弱无刚;大势去又可比,病入膏肓。山河破社稷倒,一场恶梦;到如今哭祖庙,我泪洒胸膛……

  八十年代时,才三十五六岁的沈姨,她能有什么样的家国之痛?别离之愁?她有过什么样的爱情?或者说,她期待什么样的爱情?

  或许,她只是爱越剧。它契合她的精神气质,她的心是柔的,而她的情是激烈的、滚烫的,如江河奔腾翻涌的,那么除了越剧《北地王》,还有什么可以宣泄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的生命需要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越剧《北地王》,便是沈姨的形式。她的故事藏在唱腔里、丝弦云板里,若隐若现。

  五

  从1964年到2013年,整整五十年间,《北地王》一直没有重演。

  由于人事或自我发展的考虑,徐派小生郑国凤曾经离开。2013年3月,郑国凤携着全本《北地王》返回上海,请恩师徐玉兰把关。92岁的徐玉兰亲临剧场,还拉来了几十年的老搭档、“黛玉”王文娟。青春杳杳,白发相对,戏里戏外,令人无限感怀。

  这场演出,观众近二十次起立鼓掌,这是一部好戏,后来郑国凤凭此获得了第26届戏剧梅花奖。不知道回到“上越”的郑国凤,宾、主易位,人世沧桑,站在舞台上谢幕时,有没有泪湿沾巾?

  对于得意弟子郑国凤的这场大戏,徐玉兰说道:“今昔不同,有进步……她的发声什么都好,演这个戏确实不容易。”郑国凤笑着让恩师提意见,徐玉兰说道,动作还可做得大气一点。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北地王的故事是悲壮的。懂得“”的人,才能“”,爱上悲壮的人,内心有一个“”字。

  娇娇成家之后,沈姨终于还是走了。村里关于她的去向众说纷纭,但都是猜测而已。娇娇的父亲从上海回到了湾村,他迅速地老下去,常常蹙着眉头,喃喃自语,他还是在说那句话吗?

  有人说,沈姨日后一定会很悲苦。我不这么认为,一个心中藏着“”的人,她所要的幸福又岂止是物质和安定而已。有的人,是一定要把人生过成戏才安宁的,哪怕是她的人生风雨飘摇,她却享受飘摇凄苦里的自由之美。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董改正     选稿:韩聪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