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内地首条公益性妇女儿童心理咨询热线运行25年

08.04.2017  08:36

  原标题:运行25年的心理咨询热线见证了社会心理的四波浪潮都市里的“树洞

图片说明:2010年左右,50多岁的周美珍在接听热线电话。(资料照片)

  从1992年开始,周美珍像是坐在一个埋藏了很多人心事和秘密的树洞前。

  童话故事里,人们把不能说的秘密告诉了树洞;现实生活中,这座城市也有“树洞”,那是一条热线电话。1992年,中国内地第一条公益性妇女儿童心理咨询热线——唯尔福妇女儿童心理咨询热线成立,这条热线由上海市妇女干部学校和相关企业联合创办。作为上海市妇女干部学校教女性学的老师,周美珍被安排为热线负责人,当时她对心理咨询几乎一无所知。

  25年过去了,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急剧变化,这条小小的热线也不例外。电话号码变了又变,原来的冠名企业已经重组,但热线依然奇迹般地运行着。如今,周美珍仍是负责人,只是,再过2年她就要退休了。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一切看起来没有变,但其实一切都在变化中。

  保密原则是第一原则

  3月24日下午16时20分,距离这条热线电话当天开始接听的时间还有10分钟,周美珍已端坐在电话机前,翻开记录本。每周一、三、五下午16时30分到晚上21时,热线准时开通,20多位心理咨询师轮流坐班。

  周美珍面前这台黑色电话机如此普通,没有分线、没有录音装置。唯一能让人多看两眼的是桌上一张粉色A4纸,写着热线咨询师守则——保密原则,价值中立原则,不代替选择原则,平等原则。

  “我们这里不允许录音,赶紧收起来。”看见记者掏出录音笔,周美珍这样提醒。

  今年58岁的她披着卷发,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知性温婉,但和她接触过的人知道,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说话”。

  接电话前,周美珍跟记者“约法三章”:严守保密原则,记者可以旁听电话但不能录音,更不能在稿件中透露来电者的详细信息。

  “保密原则是第一原则。”周美珍认为,为了遵守这条原则,有些东西是可以被放弃的,比如录音电话。“我们最开始有录音电话,后来取消了,因为一旦遗失,就是泄露隐私,索性就靠笔记录。而且对方一旦知道我们用录音电话,就会戒备。

  有的热线会询问来电者的年龄、职业等信息,以供学术研究之用。但周美珍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咨询师主动询问来电者信息。她的这一坚持使得来电者拥有绝对的主动权,可以随时挂断电话中止联系,保证了来电者处于隐匿的安全状态。但这也造成局限:由于数据不完善,热线所反映的信息没法系统研究,只能用于个案分析。

  下午16时40分,电话响起,来电者是个10岁孩子的母亲。“我的孩子有多动症。”女人语速很快,听起来颇为焦虑。来电者说她的孩子没法好好上课,有时还有暴力倾向,心理咨询过20次,但没有明显好转。

  “多动症是因为孩子神经系统发育不全,导致注意力不集中,经过训练是可以好转的。”周美珍在听完对方20多分钟描述后,很快在电话中给出3条建议,一是可以给孩子坐3只脚的凳子,锻炼注意力;二是学习溜冰,锻炼平衡能力;三是玩一个名为“幸运13”的游戏,家长可以报一组没有意义的数字,让孩子回忆,直到他能回忆的数字达到13个。“先训练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好转,你就要考虑,孩子是否真的是多动症。”周美珍补充说。

  “单从电话来看,孩子是否是多动症还存疑。”挂了电话,周美珍解释,一般多动症的孩子没有暴力倾向。

  那为什么心理咨询师判断为多动症?“因为心理咨询市场确实很乱。”周美珍长叹一口气,由于心理咨询从业规范没有统一标准,市面上心理咨询师良莠不齐的情况长期存在。

  电话再次响起。“我有恐惧症。”这次的来电者也是女性,声音很轻。她自述身在国外,自从动了一次手术后,就恐惧一切放射性物质。看起来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恐惧症案例,但周美珍却开始关注她的婚姻生活。询问情况后,周美珍认为来电者得的是广泛性焦虑症,属于焦虑症中的一种,和恐惧症不沾边。“你焦虑的是婚姻,而非放射性物质。”周美珍的这一判断让对方陷入长时间沉默,最终对方答应会寻求家庭婚姻咨询服务。

  “我就是要用犀利的话语让对方感觉到震撼,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周美珍承认她并不是言语温柔的人本主义流派咨询师,电话咨询时间有限,要求“短平快”,必须在短时间内直指人内心最根本的东西。

  热线犹如一面社会的镜子

  “每次他打我时,我总是很害怕,不敢反抗。开始我还求饶,后来发现求饶没有用,越打越厉害,我除了忍受没有其他方法。”几年前,一名30多岁妇女给热线打电话求助,哽咽声让周美珍记忆犹新。

  来电者讲述的是一起典型的家庭暴力案件。她的丈夫把所有钱投入股市,一次股票狂跌,挥手给了妻子一巴掌。打完后丈夫立刻道歉,但之后,暴力频率和程度不断上升,妻子的伤痕从青紫块发展到头破血流、软组织挫伤、骨折。当妻子下定决心离婚时,丈夫“拿起皮鞋底抽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狂叫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鼻血口血搞得满脸都是,后来他又扔下鞋子,把头往墙上撞”。每天生活在恐惧中的妻子几乎要发疯,只能求助热线。

  婚姻家庭问题始终是来电者集中询问的难题。2016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当年咨询婚姻家庭问题的电话量占到热线总量的36.8%,排第一位。

  然而,热线刚开通时,婚姻问题还被认为是非常隐秘的问题,很少有人愿意主动谈起。直到2000年以后,咨询婚姻问题的电话才开始逐渐增多。

  25年来,这条热线每年咨询量最大的问题一直在变化,据周美珍总结,大致可以分为4波浪潮。第一波浪潮是有关子女教育问题的家教潮。

  “25年前,人们来咨询80%的问题都是家庭教育。”周美珍说,她第一次接到的电话就是询问孩子教育问题。那时这条热线更像是一条教育咨询热线,令家长最为头疼的是孩子考试紧张、学习成绩上不去、厌学、性情孤僻、行为习惯不良等问题。尤其是青春期孩子的教育,家长依然习惯居高临下,引起孩子强烈反抗,代际沟通十分困难。

  这些年的趋势是,孩子的心理越来越复杂——考试紧张、说谎玩电脑、责怪父母代为选择自己不爱的专业、8岁孩子电视机关上就哭……各种各样的教育问题让家长倍感焦虑。

  紧跟着第二波是下岗潮。1992年热线开通之时,正是上海最艰难的产业结构调整期。当时社会保障和社会服务都不健全,被推上社会的下岗女工找不到归属感,生活艰辛。那时打心理热线的妇女大部分不是由于心理问题,而是由于具体的生活困难,如果不解决这些困难,心理压力就无法排除。为此,1994年热线设立了帮困基金,专门帮助特困妇女。

  下岗潮后涌来的是外遇潮,这一浪潮势头强劲持久,据统计,每年关于外遇的咨询都在15%左右。“从这条热线看外遇现象,先是企业老板,然后是知识分子,再后来是公务员。”周美珍说,最初来咨询外遇的是乡镇企业老板的妻子们,她们开始还用传统方法找乡镇领导,结果很失望。有的女性甚至做好准备,打算与丈夫同归于尽,通过热线的心理咨询才放弃了报复念头。

  外遇潮持续着,抑郁潮又涌来了。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咨询比例上升得最快:2000年占6.3%;2011年上升为21.3%;2016年,这一比例仍高达25.8%。周美珍说,求助最多的是抑郁症患者和怀疑自己得抑郁症者。有些求助者感到工作压力太大,想逃避上班;有些妇女在怀孕生子过程中遭遇丈夫外遇,或婆媳矛盾冲突,出现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有些妇女甚至产前就抑郁了;有些更年期女性患抑郁症,更年期丈夫来求助的也不少。

  在周美珍看来,这根热线犹如一面镜子。代际关系问题、婚姻家庭问题……这些一一出现在热线中的问题背后,是女人们在焦虑着、苦闷着、忧伤着,无人可诉时,她们的烦恼只能寻找这样一个“树洞”倾诉。

  记录本显示,那位自认为患恐惧症的女性最近每隔几天就会拨打热线。而反复咨询的案例不仅仅是这一个:有位女性,自称28岁,公司文员,每次拨打热线都会编不同的故事,有时说自己子宫肌瘤,有时说自己脚踩两只船;有位自称在日本养老院工作的女性也经常拨打热线,她认为自己有抑郁症,觉得生活没意思。

  “树洞”对她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一靠个人觉悟,二靠精神鼓励

  18时30分,周美珍下班,另一位心理咨询师刘爱君接力上班。

  接过记录本后,刘爱君收到了60元交通补贴;他还可以给楼下快餐店打电话,叫个十几元的盒饭,这笔支出由热线运行费用报销。60元加一个盒饭,是这条热线能给心理咨询师的所有福利。

  没有收入,还要倒贴时间,是什么让心理咨询师们坚持?

  周美珍坦言,她是“真心喜欢”。在接手心理咨询热线后,她还考取研究生,系统学习了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并成为业界有名的心理咨询师。上海市妇女干部学校校长卞文也是热线的心理咨询师之一,她认为在接听热线帮助别人的过程中,自身能得到提升和成长。

  “我们这里一靠个人觉悟,二靠精神鼓励。”卞文开玩笑地总结热线运行就靠这两点。

  “要找一家靠谱的企业太不容易。”周美珍回忆,类似与企业合办的热线,上海市妇女干部学校曾经还办过3条,但这3条都只有一年寿命。有条热线做了一年后,赞助企业觉得热线并没有起到提高销售量的作用,不再投钱。还有一家企业赞助了条妇女再就业的热线,但热线运行一年,企业没给过一分钱,导致那条热线不得不草草收场。

  相比之下,周美珍负责的这条由企业赞助的心理热线能避免关停命运,一大关键因素在于赞助企业热心公益,一开始就提出不用热线宣传产品。不过,企业经营困难时也有过想法——企业老总说,他们都赞助了十几年了,养个孩子都成年了,热线应该能自负盈亏……在不断磨合和长期坚持下,赞助企业和热线运行方都对热线产生深厚情感,非常珍惜这条热线,即使之后赞助企业在重组过程中,这条热线依然被保留。

  如今的热线运行由于经费有限,无法扩大规模。周美珍说:“商业宣传我们肯定用不起,做一次广告就把我们一年费用用光了。”现在,她只能靠最传统的人际传播来宣传,“我们出去上课时,在PPT 上写上热线电话号码021-54892515”。

  很难有人能统计清楚,上海的心理咨询热线究竟有多少条。目前,心理咨询热线的运行主要分成两种方式,一是由政府机关拨款,数量少但正规;二是一些心理咨询工作室自行开通热线,数量多,但有的甚至连一位有资质的心理咨询师都没有,只需要在网上设立微信公众号就能吸引消费者,忽悠老百姓掏钱面询。

  而在由企业赞助、专业机构运行的第三条道路上,成功案例凤毛麟角。究其原因,周美珍认为是国内缺乏相关制度,欧美很多大企业的基金会愿意赞助公益热线,正是因为有完善的免税政策。

  “在我心目中,一条好的心理咨询热线应该设有面询室。”刘爱君说,电话里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最好能面对面咨询;此外,为了扩大影响力,热线也应该邀请一些“大咖”来坐堂。

  但是,改变需要投入,在目前情况下,投入似乎是天方夜谭。

  谈到热线未来命运时,刘爱君认为只要企业继续赞助,这条热线就能维持下去。但当记者问:“等周美珍退休后,你还会来做吗?”刘爱君犹豫了两秒钟,轻声吐出一句:“那还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