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日报]张志愿院士:规规矩矩做医生[图]

21.12.2015  11:22

张志愿 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博导;现任国家级重点学科—口腔颌面外科学科带头人、上海市口腔医学重点实验室主任、中华口腔医学会副会长等职。

在这个医患矛盾频频拨动人们神经的时代,病人最需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医生?是拥有精湛医术的医生,是获得诸多耀眼头衔的医生,还是善于发表高级别科研论文的医生?

在刚刚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张志愿看来,病人最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医生。而要获得病人的信任,首先就要规规矩矩。

心路

他庆幸自己听从了医者的本能

在张志愿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套笔墨和一张专门用来练字的桌子。他说,练书法是为了练手指,保持注意力,而这些都是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基本功。 

这位上海外科界的“一把刀”,很清楚自己的手与注意力在手术中意味着什么。手中的那把刀,系着病人的生命。 

那场突如其来的手术,张志愿永远也忘不了。 

张医生,快去看看,隔壁出事了。”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一台手术刚告一段落的张志愿,听到这呼唤,赶紧示意同事接过手术刀,顾不上换下手术室的拖鞋,快步奔向另一间手术室。 

一进门,只见一位病人口唇青紫,脖子肿得厉害,呼吸极其微弱。一旁的主刀医生连忙递过手术刀:“张老师,病人是舌下腺囊肿手术后,突然大出血了……” 

病情危急,张志愿冷静作出判断: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立即做气管切开。 

没有丝毫迟疑,张志愿一手用中指搭在病人的锁骨上窝,一手握紧手术刀,一刀刺了进去。这一刺,前面是气管,后面是食道,边上就是大动脉,位置稍有偏差、用力稍一过猛,病人的生命可能当场结束。 

庆幸的是,这一刀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刚好刺到了最佳位置。一旁的麻醉医生立即配合进行后续的抢救。 

病人的一条命,回来了。 

瘫坐在地上的张志愿却难以平静。危急时刻的这一刀,不仅关系着病人的生命,也关系着主刀医生和自己的职业生涯,因为那时恰好处在张志愿申请主任医师的重要时期。 

但张志愿心里更明白,“关键时刻,时间就是生命,容不得任何的私心杂念。”对于自己在那一刻果断地冲进手术室,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术刀的决定,事后多次想起时,他仍十分坚定。他庆幸自己听从了医者的本能。 

有时候,一场手术要考验的,不仅是医生的胆魄,还有他们的体力与耐力。 

张志愿参与过的最漫长的手术,整整持续了23个小时,他和6名医生共同完成了一场罕见的口腔癌手术。 

刚刚发现肿瘤时,张志愿就建议病人赶紧手术,可病人犹豫再三。一年后再来复查时,肿瘤已转移至口底和颈部淋巴结。张志愿遗憾地告诉病人,已经无法再手术了。 

此时,病人向他道出了实情,原来他是一位音乐家,一年前放弃手术是担心万一手术失败,自己的艺术生命也将就此终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病情会发展得如此迅猛。此刻,即使医生判定已经无法再手术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尽管明白这样的手术意味着怎样的风险,张志愿还是答应了病人请求。在与多位医生反复讨论手术方案后,他们开始了这场漫长的手术。 

整整23个小时,张志愿与同事们将病人被肿瘤破坏的舌头、下颌骨、咽喉和颈动脉成功切除,又用胸大肌、背阔肌修复患者的舌头、口底、食道,用小腿的腓骨做下颌骨。就这样,被病人破坏的面部结构,被一一成功再造。 

两年后,看到这位音乐家逐渐康复,并重新弹起他热爱的钢琴时,张志愿说,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天病人不再需要他的手术刀

手术台上技艺精湛的“一把刀”背后,是多年来不为人知的奋斗。 

中学毕业时,受“文革”影响,张志愿只得在家乡江苏吴江埋头种地。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进入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工作后,他的心里总有一种紧迫感,想把错过的时光补回来。 

整整7年,张志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住院医生”,几乎日日都是宿舍、手术、病房三点一线,一个人负责十几张床位。晚上有急诊,他也随叫随到,哪怕只是在一旁做助手,他都视之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有一次,老家有朋友到九院住院治疗,陪床的老乡夜里12点起夜经过医生办公室时,发现张志愿还在办公室埋头读书。 

7年的时光,打磨出一位开刀好手。可张志愿并不甘于只做一名“开刀匠”。36岁那年,他考取了我国口腔颌面外科开拓者——邱蔚六院士的研究生,成了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同学都叫他“老张”。 

老张”从导师邱蔚六那里领到的第一个课题,是攻克口腔颌面动静脉巨大畸形。张志愿至今记得分明,老师用的是“攻克”二字。 

因为在当时,大面积口腔颌面动静脉畸形被视为手术的禁区。超过10厘米的畸形瘤,几乎无人敢碰。而病人只得忍受病痛的折磨,不仅难以入睡或进食,还有可能随时突发出血,危及生命。 

36岁的“老张”,如同“老牛不怕虎”,不畏难,也不犹豫,领了老师布置的任务,一心一意去“攻克”这个难题。 

3年的时间里,张志愿白天开刀,晚上就一头扎进实验室。3年后的1988年,他在国内首创“三合一”方法治疗口腔颌面部动静脉畸形,即“栓塞+病灶切除+整形修复组织”,用一次手术就摘除病灶——当真,攻克了难题。 

医术过人的“老张”,渐渐成了很多人的“张老师”。他带领着团队,不停地钻研,不停地尝试,在反反复复的失败与成功之间,创新着该领域的手术方法。尤其是他首创的高位颈动脉重建术,得到了美国头颈外科学会前任主席的高度评价——“对于全世界同行具有重要借鉴意义”。多年来,张志愿和他的同事们完成了一个个“不可能”,并让中国式口腔颌面外科逐渐赢得了世界掌声。 

近年来,张志愿苦苦琢磨的是口腔肿瘤的治疗。为什么得的是同一种病,由同一位医生开的刀,但结果却那么迥异——有的病人可以活十几年,有的在手术后便匆匆离世? 

为了探究其中的个体差异问题,张志愿与团队开展了一系列研究。他带领学生建立生物样本库,探索肿瘤细胞对不同药物的敏感性。他还开展了综合序列治疗研究,即探究化疗、放疗、靶向治疗等肿瘤治疗手段与手术如何结合,以提高患者生存率。 

凭着手里的一把刀,张志愿挽救过许多病人的生命,而他最大的心愿却是,有一天病人不再需要手术,他能“扔掉”手里的这把刀,让患者少吃苦头,甚至只需要服用个体化的药物就能战胜肿瘤。 

师爷爷”的爱才之心

从医40年,张志愿始终感恩自己的老师,他深知一名优秀医生的成长离不开前辈的提携与帮助。 

待到自己带教学生时,张志愿既是严师,又是爱才如命的伯乐。 

张志愿的学生蒋欣泉至今记得,博士毕业那年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在加拿大的交流学习,同时也面临着今后的职业选择。蒋欣泉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留在国外发展,等待他的是优越的实验室条件和十分欣赏他的加拿大导师;二是回国,等待他的是一个刚刚组建、设备简陋、空间狭小、仅有一名实验员的实验室。硬件上的巨大反差,令他陷入了犹豫。 

那年6月的一个周末,蒋欣泉回到无锡看望家人。 

下午,家里的门铃突然响起。开门的一瞬间,他愣住了。导师张志愿站在他面前,“冒昧打扰你们啦。” 

蒋欣泉深知张老师的时间非常宝贵,时任九院院长、口腔医学院院长的张志愿常常忙到一边走路一边处理各种事情。他怎么也没想到,诸事缠身的老师居然会为了一位研究生的留校问题,专门从上海赶到无锡。 

两人一聊就是半天,谈话间,张志愿还不时把蒋新泉心中顾虑的问题记在小本子上。 

张志愿起身告辞时,他的真诚已悄然打动了蒋新泉和他的家人。蒋新泉不再犹豫了,他决心留在九院,为培养他的交大医学院和九院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如今,15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简陋狭小的实验室里,产出了许多具有创新意义的科研成果,而蒋新泉也在这里成长为了国家杰出青年、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包括蒋欣泉在内,迄今为止张志愿一共培养了41位博士、3位博士后和多位硕士,其中的10位如今都已成长为博士生导师。 

笑称自己是“师爷爷”的张志愿,最欣慰的就是看到学生们在医学研究上做出成绩。 

心声

如果连做人都做不好,还谈什么做医生

解放周末:作为第九人民医院的第四位院士,您的前辈张涤生院士、邱蔚六院士和戴尅戎院士对您有哪些影响? 

张志愿:不论是行医还是做人,他们都深深感染着我。现在大家都提倡要以病人为中心,可总有医生做得并不尽如人意。过去很少有这种提法,而三位前辈却始终对病人怀有一种感恩之心,因为每一位医生的成长都离不开病人。 

他们对每一位病人极端认真负责,无论病人的贫富和职业差别,都一视同仁。哪怕是一个再小的手术,都十分用心。 

最重要的是,三位前辈都强调先做人、后做事。我也是按这个理念,自我要求并教育学生的:一定要规规矩矩做医生。 

解放周末:怎么理解“规规矩矩”? 

张志愿:举个例子,我们遇到过一些从外地来求诊的病人,明明患的是早期肿瘤,做完切除手术后不必长期化疗,可当地医生偏要他长期化疗和大剂量放疗,结果病人不仅承受了诸多痛苦,还花了冤枉钱。 

这些过度治疗的行为,在我看来就是没有规矩。这种医生的医学知识何在?治疗理念何在?如果明知这不符合治疗规范,还为了经济利益这么做,那就根本不配当医生。 

解放周末:对医生来说,医德是第一位的。 

张志愿:是的,每次听闻这样的情况,我都很气愤。如果连做人都做不好,还谈什么做医生。而且我认为,做人不仅要看你怎么对待病人,还要看你如何对待身边的人。不论是面对教授,还是保洁阿姨,我们都要有基本的尊重。 

医生的情商,绝不是在于敷衍病人、打发病人的技巧

解放周末:要继承前辈们的医术并不难,难的是医德医风的一代代传承。 

张志愿:的确如此,除了为人的品格和医德,我的三位前辈对于医学的理解也有许多超前之处,这也深深影响着我。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医疗模式更多的是把病人视作一个客观的对象,大多数医生的眼睛里只看到病。而事实上,病人的心理状态、生理状态,还有他所处的环境以及他对于社会的理解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他的病情,所以病人是一个整体。 

对此,这三位前辈都理解得很深。尽管医院里有大量先进仪器,但他们仍然十分重视考验学生的临床经验,鼓励学生要多实践,多操作,多理解病人,而不是光靠医疗仪器来诊断。 

我对学生的要求也是如此,不能急着看检查报告,而要耐心倾听病人的讲述,一句细微的症状描述背后,可能潜藏着疾病的蛛丝马迹。然后再仔细给病人做体格检查,结合主诉和体格检查结果进行综合分析判断后,才去看B超、CT或磁共振的结果,这样才能真正提高诊疗技术。 

解放周末:冰冷的机器虽然先进,但不能代替医者温暖。 

张志愿:是的,医生倾听病人的讲述、给病人做检查,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交流过程。它不仅能帮助医生作出更准确的判断,还能增加病人对医生的信任感,而这一点恰恰是当下的医患关系中最为缺乏的。我一直告诉学生,要想获得病人的信任,不仅要有智商,更考验医生的情商。 

医生所必须具备的情商,绝不是在于敷衍病人、打发病人的技巧,而是要真心和病人交流,取得他们的信任。 

比如,我们科室经常会遇到颌面部肿瘤的病人,如果病人问医生,我得的是什么病?医生答,你得了肿瘤。病人问,怎么治?医生只回答两个字,开刀。病人说,我害怕开刀。医生答,你不开刀那只有等死。这种不顾病人感受、匆匆打发病人的医生,怎么能不让人有意见? 

解放周末:可如此冰冷的回答,确实是当下一些病人的真实遭遇。 

张志愿:有些医生可能会把理由归结于病人太多,没时间交流。确实,门诊时间是有限的,但在有限的时间里还是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把病情给病人讲清楚。给病人信心,他就不会感到绝望,也就更能配合治疗。 

拔牙拔得最好的医生,不必急于发科研文章

解放周末:您和前三位院士一样都曾担任过院长的行政职务。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您认为一个好医生是否要临床、科研能力兼备,能文又能武? 

张志愿:这是最理想的情况。站在院长的角度,一家医院的长足发展必须依靠各个学科的发展,一个学科的带头人就必须是能文能武的,而且要能想办法培养既能做临床,又能做基础研究的骨干。 

当然,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兴趣和擅长,有的医生可能就喜欢开刀或钻研临床业务,我们要尊重。比如,对医院里拔牙拔得最好的医生,我们就鼓励他在技术上继续钻研,不必急于发科研文章。 

解放周末:但是,现在大多数医生既要忙于看病、手术,还要做科研、发文章,压力很大。 

张志愿:临床与科研到底孰轻孰重,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记得我刚刚担任院长的时候,医院的妇产科青黄不接,老主任快退休了,新来的接班人临床经验还不够丰富,我就跟老主任商量,请他延迟两年退休。这两年里,新主任可以暂时放一放科研与教学任务,但必须把开刀功夫练好。如果一个外科主任连“一把刀”也拿不出手,即使得到再多头衔,病人还是不会信任你。 

解放周末:评上院士之后,您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 

张志愿:我的老师邱蔚六是我国第一位口腔科院士,我作为他的继承者,深感责任很重。我们希望口腔颌面外科能有一个可持续的发展,涌现出更多优秀的专家。但研究口腔肿瘤的挑战不小,很多口腔系毕业的学生如今更愿意去补牙或从事口腔种植的工作,一是因为风险小,二是因为收入高。这是目前的一个大问题。当然,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头颈外科医生加入了颌面外科的治疗,我们也很高兴看到学科的融合,希望最终能造福更多的病人。 

去年卸任院长之职后,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开刀和做科研,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争取国家级的口腔肿瘤重点实验室,力图在口腔肿瘤的研究上能有新的突破。 

不久前驾鹤西去的张涤生院士,曾在98岁高龄时用毛笔手书了一张自己的“人生躇步前进年历表”,赠予张志愿。 

张志愿将这纸近百岁的人生感言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它成了张志愿的人生激励。“张老师直到90岁还在手术台上为病人发挥余热,我将永远视其为楷模,活到老,学到老,做到老。医学没有止境,永远都有缺憾,我没有理由不努力。” 

来源:《解放日报》 2015.12.18 第13版 解放周末 

原文: 规规矩矩做医生——专访中国工程院院士张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