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吾师浦允南

12.06.2015  20:05

   惊闻浦允南先生仙逝,十分悲痛。忆及浦先生的音容笑貌恍如昨天。“治学求真务实,做人真诚善良”。此时此刻,我重温浦先生留给我的这一谆谆教诲,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一1986年,我和胡传荣如愿以偿地考取上外苏联研究所苏联社会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正是时任苏研所所长的浦先生。师从浦允南教授让我深感荣幸。不过当时我对浦先生的了解还十分有限,只知道他担任上海西班牙语协会会长。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一头银发,那时他正值人生“春华秋实”的年龄,但文革的磨难使他原先的一头乌发不再。早在1972年,我刚进入上外西俄语系就读时,有人告诉我,浦先生是“反动学术权威”,海外关系也很复杂。当时我常看到他在校园里干体力活,脸上挂着汗水。但出于逆境下的他,依然目光炯炯神情泰然自若,令我肃然起敬。

  原以为浦先生工作繁忙,只是名义上指导我们而已。没料到,百忙中的浦先生却是亲自为我们授课,而且亲自讲授《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资产阶级社会学史》这门课。

  那时候文革刚结束,虽然对西方文化的封锁已经解除,但人们还有点心有余悸。社会学曾长期被冠上“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伪科学”这一罪名,在国内大学遭到冷遇。当时只有复旦等少数几所高校恢复开设社会学课程,教材是苏联哲学家И.С.科恩主编,从俄文版翻译过来的。书中较详细地介绍了孔德和实证主义社会学的产生,斯宾塞、滕尼斯、齐美儿、杜尔克姆和维贝尔等西方社会学家的观点。浦先生要求我们对照中俄文先阅读此书,然后逐章讨论。第一次接触到社会学,我感觉很新鲜。社会学知识的学习与研究,为我后来的科研工作打下了有益基础。二读研的那些年,浦先生经常在东体育会路上的自己家里给我们授课。每次踏进浦先生家门,就受到师母的热情招待,让我们倍感亲切。浦先生的书房尤其令我难忘,直至屋顶的书架上摆满书籍。当时我想,以后我的书架也要设计成这样的。和浦先生一起讨论哲学问题是妙不可言的享受。可以说,那些年师生间的“哲学对话”影响了我的一生。

  因为文革期间对外来文化禁锢等原因,我对西方文化基本上没什么概念。虽然在大学时期也通过读书小组读过《反杜林论》、《资本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马恩列经典著作,但由于知识面和理解能力局限,基本上是“生吞活剥”、“囫囵吞枣”式地读马列,读得懂的内容有限得很,一知半解而已。在浦先生指导下,我对孔德、斯宾塞、黑格尔、边沁、叔本华等西方哲学家的理论理解有了“质的飞跃”,尤其对尼采的“酒神精神”颇感兴趣,从此喜欢上了哲学。至今报刊上的哲学文章仍然会抽出时间读一读。哲学打开了我认知世界的大门,教会我如何看待光怪陆离的当代世界。而那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资产阶级社会学史》,也成为影响我一生的重要著作,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书柜。前几天,我颇费功夫地把这部书找了出来,书中还留着我与浦先生讨论时用铅笔做的记录和自己的读后感。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认真读过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感慨油然而生。往昔与浦先生“坐而论道”的情景犹在眼前。

  我读研的那些年,文化生活还是不太丰富的,晚上也没电视可看。当然,好处是我有了大量时间可用于读书,这使我的生活倍感充实,所以,读研的那些年,我从来没有无所事事的感觉。宿舍-办公室-食堂这三点一线的学校生活,再加上每天下午在运动场上打打篮球跑跑步,就成为我读研年代的青春记忆。

  浦先生为了教我们读好书,逐段地为我们解释原意,要求我们对照俄文原著阅读。他告诉我们,外文原著更加容易读懂。令我肃然起敬的是,在阅读过程中浦先生发现书的翻译有好几个地方与原文出入很大。原来只知道浦先生对英语、西班牙语、日语非常精通,没想到浦先生的俄语功底也如此了得!这使当时还年轻的我非常惭愧:为什么我看不出问题来?讨论中,我也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对文革中极左现象的批评,对所谓“资产阶级社会学”正本清源的重新认识,得到浦先生的肯定与鼓励。从先生嘉许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一位智者和长者对后学者的期冀。三遗憾的是,浦先生只给我上了一个学期的课。我有许多问题没来得及向浦先生请教。尽管如此,浦先生严谨认真的治学精神成为我的一笔财富。我在后来的学习与研究中努力以浦先生为榜样,注意培养严谨认真的治学精神。后来当我自己也成为一名教师、一名研究生导师时,除严格要求自己不断提升学科水平与研究能力外,我也坚持对自己带的研究生提出这样的要求:努力从理解和弄懂学术著作中的每一句话学起,从正确书写每一个标点、每一个词起步,从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开启自己的学术之旅。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股“出国留学热”在全国兴起。我身边不少同学都想方设法出国深造,谋求新的发展。我也萌动了到美国留学的念头,但苦于没有“海外亲戚”做经济担保,只能大白天里做做“美国梦”。有一次,我在浦先生面前说起自己想赴美留学。浦先生当即表示,愿意通过海外亲戚为我提供担保。虽然后来因种种原因我未能成行,但浦先生的这番深情厚意,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至今想来仍然倍感温暖。

  后来,浦先生远赴美国探亲,我也就没有机会当面请教浦先生了。每逢佳节总能收到浦先生从大洋彼岸寄给研究所老同事的贺卡,我们所的同仁也通过信件、贺卡问候浦先生,表达对他的挂念和祝福。

  我一直希望趁浦先生回国时有机会看望他。然而,由于健康原因,这么多年浦先生一直没有回到上海。师生重逢的愿望未能实现。想起来,真是我莫大的遗憾。

  时光如水,如今的我也已到了花甲之年,自己所钟爱的职业生涯也即将画上句号。我想告慰浦先生的是:作为浦先生的“关门弟子”,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自己还是始终勤奋治学的,没有玷污先生的名声。有幸成为先生的“关门弟子”是我一生的荣幸。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作者汪宁系上外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