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虐儿童的"小希望" 呼吁儿童权利保护体系的完善

24.08.2014  19:42

  世上,有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这是对传统伦理观的挑战,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将新生儿残忍溺毙,只为是个女婴;将先天性疾病的孩子遗弃在医院;将生活不满发泄在幼童身上……极端案件屡见报端,但更多的悲剧隐蔽在紧锁的家门背后,悄无声息。

  面对虐待,他们不会发声、不会抗争、不会保护自己。监护人的经历、习性、压力、喜恶甚至一时情绪,都可能摧毁这些最孱弱的生命。

  然而,孩子不是家长的私有财产,他们是社会的共有未来。追问监护权的边界,呼吁儿童权利保护体系的完善,迫在眉睫。

   绝境转机

  2014年8月19日,上海大雨滂沱,倾泻如注。

  12时30分,广东梅州男婴杨金望与父亲杨育汉抵达浦东机场。深陷的两颊将双眼衬得格外突出,宽松的衣衫更显身子单薄瘦弱,很难想象,已经6个月大的小家伙竟刚足5公斤。

  罹患先天性巨结肠并肠梗阻,伴有脑出血、肺炎、左侧腹股沟斜疝,小金望命途多舛,但也绝非不治。然而,家庭困境却险些判他死刑——

  父亲是农民,家贫体弱40岁才娶上老婆,去年起在梅州大埔县打零工,全年收入仅2000元,还要照顾年过耄耋的祖辈。小金望母亲为精神病人,情绪很不稳定,曾在孩子做完造瘘手术后,撕扯肛袋致其感染,再次伤害随时可能发生。

  “治不好就算了”“把娃扔了”,杨育汉不止一次想过放弃小金望。听医生说孩子病情严重“救活也是废人”,他担心最后人财两空;因为欠费医院停药,他签下“后果自负”的协议,强行出院。复杂的病症、高昂的医药费、沉重的家庭负担,一切陷入绝境。

  转机出现在7月28日,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获知小金望的现状后,经志愿者核查评估,将他纳入9958(救救我吧)紧急救助程序,发布信息并搭建公募平台。8月5日,上海“小希望之家”儿童权益保护中心承诺跟进,联系医院保障后续治疗。

  缺口打开,源源不断的爱与希望向小金望汇聚。

  8月15日,在9958志愿者的帮助下,杨育汉与孩子从老家抵达深圳,敲定前往上海治疗的行程。

  8月18日,“小希望之家”理事长陈岚发布微博,征集车辆翌日到浦东接机。一分钟后,常州女生Lucy“秒回”,愿意赴沪专程接送。

  19日下午3时,父子俩抵达位于闵行北桥的“小希望之家”安置点,志愿者为孩子换上干净的衣裤,准备生活用品后前往医院。

  傍晚5时,小金望入住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完善各项检查,将根据结果制定巨结肠症的治疗方案。

   生死对峙

  在“小希望之家”安置点,杨育汉签下协议,同意志愿者“接管”小金望,也使这场爱心接力与后续救助名正言顺。

  然而很多时候,民间力量遭受的阻力与困难,远比想象中凶猛。恰如机构取名“小希望之家”的起心动念——陈岚4年前参与的一场行动。

  2010年1月25日,天津一名出生仅13天的先天无肛女婴“小希望”,被亲生父亲遗弃在一家临终关怀院,不给喂食,不采取任何治疗,只等她缓慢死去。但是,女婴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仅靠每天用作安抚的少量葡萄糖水,忍受着腹胀如鼓的极度痛苦,坚持了10天……

  2月4日,初为人母的作家、电视评论员陈岚看到网络消息后,与志愿者连夜奔赴天津,用“”的方式将女婴抱出,送往北京私家医院安置与救护。一边,她们不断劝说家属,并承诺担负一切医疗费用。但另一边,“小希望”的亲属坚决拒绝治疗,也不愿放弃监护权。

  激烈交锋,生死博弈。

  “孩子得的不是绝症,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要是经济有困难,我们负责承担。

  “不是钱的问题,孩子病情很复杂,治疗过程也很痛苦,不想她受罪!

  “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病不痛?怎么能以痛苦之名,就剥夺她的生命?

  “孩子很难百分百治好,治好也有后遗症,长痛不如短痛,选择临终关怀是大爱!

  “小希望”该不该救?时至今日,回忆起这场以孩子生死为题的辩论,陈岚痛陈从一开始就错了:“一条生命,谁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

  由于家属拥有绝对的监护权,2月13日“小希望”还是被强行带离北京私家医院,返回天津。随后,他们宣称送医就诊,但以孩子隐私为由,拒绝透露任何病情进展。3月5日,“小希望”又从天津出院,从此杳无音讯。

  直至同年8月,全国人口普查,户籍登记无法回避,家属最终拿出孩子的死亡证明正式销户,死亡时间是3月27日。

  “小希望”的生命定格在74天。

   不是个案

  “医院每天都发生成千上万像我们这样放弃孩子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别人?为什么非盯着我们家不放!”来自家属的责问,几乎所有介入的救助者都曾遇到。

  确实,“小希望”不是个案。

  在东北,有个同样先天无肛的女婴,被弃在坟场,早晨被发现时已经冻死,眼泪在瘦小的脸颊上结成了冰;

  在广东,一男婴被送往殡仪馆,工作人员发现孩子竟还在哇哇大哭,报警后送医。数小时后,孩子被再次送回,家人对殡仪馆说,他这次真的死了;

  在不少地方,儿科医院的病房和仪器间成为弃婴滞留的场所。有知情者透露,现在某家儿科医院内就收有9个被抛弃的病婴,冰箱里还躺着70多个去世的,亲属不来认领,医院也不敢火化……

  触目惊心,实际惨烈数量,更是远多于媒体披露。这些悲剧的主角,有些仅因为是女婴就被溺毙,有些因先天性残疾与病症被遗弃,他们的不幸命运有时并不仅是经济原因,而是监护人的喜恶、习性、状态甚至一时情绪。

  陈岚说,“小希望”是幸运的,由于民间志愿者的介入,她曾获有一线生机。但是,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孩子,连存在都不为人所知的病儿,正被家人悄无声息地抛弃,他们的希望在哪里?

  每年,中国诞生80万至100万的先天疾患儿童,孩子是如此孱弱,生死完全仰赖于他们的监护人。如果家长随意处置、放弃不完美的婴儿,将有多少孩子被放弃?

  “那个悲惨世界里,挣扎着的都是沉默的羔羊,是不能为自己的生存发声和抗争的孩子。想象中,他们应该像向日葵一样灿烂开放,而现实中,有疾病的他们往往如飞絮一般凋零。”在悼念“小希望”的文章中,陈岚如是写道。

   监护之痛

  “小希望”的离世,对于所有的志愿力量而言,都是元气大伤。曾经为她奔走呼号的亲密战友,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再联系。

  伤痕难以治愈,先将悲痛缓慢收起。然而,2013年6月21日,南京小姐妹李梦雪、李彤被发现饿死家中,彻底击碎了重获的平静。

  “十年,同一个月的同一天,悲剧不仅在轮回,而且是双倍代价!”这一刻,很多人想起10年前的李思怡。

  2003年6月21日傍晚,成都市青江西路65号院的居民发现了李思怡——3岁的她,已经变成一具小尸体。6月4日,她的吸毒母亲在超市偷窃被抓,并押往强制戒毒所。但是,由于民警的玩忽职守,没有人通知亲属去关照这个被锁在家中的小女孩,致使她在多日的饥渴中死去。

  “门上有她的手抓过的痕迹,她的指甲不同程度损伤,所有的柜子都被翻找过,可能晚上受到惊吓曾经躲进衣橱……这个小女孩一直在求生,并慢慢死去。”陈岚至今记得读到那则新闻当晚,自己在电脑前嚎啕大哭。

  但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眼泪,更多是惊醒与追问:谁来保护这些孩子?谁来制约这些监护人的行为?危险的潮水,不仅涌向先天缺陷的婴儿,而且早已蔓延至正常的孩子。

  愈合的伤疤被再次掀开,曾经的痛楚不断袭来,对“小希望”的愧疚拷问着她:我尽力了吗?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不惜一切地为她、为他们尽力了吗?

  “我没有,我并没有付出我所可以付出的一切代价。”她下决心成立一个机构,以“小希望”之名。

  这本是陈岚一直不愿触碰的领域。在她看来,捐钱、呼吁是最简单的方式,而成立机构意味着介入个案,也意味着更多责任。但是,残酷的现实不断敲击,监护权的制约是一个死循环,解决僵局不仅需要高声疾呼,更需要实在的接盘和托底,孩子们需要有形的庇护。

   刑罚争议

  “小希望之家”挑战的,是长期沉淀的伦理观念——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我们总假设父母是天生爱孩子的,假装不相信有那么多劣质的父母,假装不相信人性的不确定。

  还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念——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孩子问题是“家务事”而非“公共事件”!“孩子是社会共有的未来,一旦家长不履行义务,谁来拯救那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观念之分歧,也直接导致虐儿案件的刑罚争议。

  1993年,震惊全国的青海西宁“虐杀幼女案”,母亲燕志云因超生丢了“铁饭碗”后,将怨愤转移至女儿,5岁的苏丽长期遭受饥饿虐待,最后偷食油渣被母亲用沸油灌喉而死。媒体广泛关注与舆论压力,燕志云最终被判7年。

  2006年,南京江宁,王正国、王宇父子将出生仅数小时的女婴抛弃在水沟里,溺水而亡。虽然是早产儿,但孩子出生时非常健康,综合评价是10分,体重达到5斤多。孩子的爷爷和父亲各判有期徒刑2年。

  对于这起案件的量刑,主审法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从司法实践看,故意杀人罪有4种情形属于情节较轻,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出于义愤杀人、因受被害人迫害而杀人、溺婴。本案中有自首情节,故减轻处罚。

  2012年,浙江金华,一女子未婚生子,孩子外婆怕丑闻败露,亲手勒死了小婴儿,并把尸体扔到附近公共厕所的粪坑中。最终,判决为有期徒刑3年。

  陈岚就此咨询几位法官,得到的回复是:罪犯的主观恶性小,社会危害轻,所以从轻判决。“连血浓于水的无助婴儿都能杀死,还有什么比这更恶劣的情况呢?这应该是主观恶性最重、对社会伦理破坏最大的一种罪行。

  更何况,被害婴儿本身应拥有的权利和公义在哪里呢,“你杀死一个婴儿,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肯定是死刑或者无期以上,但是只要你杀的是自己家的孩子,普遍判刑是没有超过3年的。

  伤害一个孩子,成本似乎并不大,因他们不能发声,世界就可以沉默?

   一次尝试

  剥夺监护权,或许是唯一可以解救受虐儿童的方法,但残酷的现实却是,实际操作中很难执行。

  司法部门的顾虑在于:因为双亲健在,这些孩子不符合福利院收养的条件。所以,如果剥夺了父母的监护权,第一个问题就是:搁哪儿?谁看护?谁负责?谁送医?谁花钱?

  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建立困境儿童安置点。监护权理论上不能转让,但是如果监护人与救助方达成协议,可将孩子交付临时监护,时间的长短由双方具体协商。

  2013年8月,“小希望之家”正式成立,决定身先士卒。温岭男婴小林子,便是一次尝试。

  今年4月17日,天涯社区网友曝光,称同病房新生婴儿小林子因先天缺陷,被父亲扔在床底,已饿3天。“小希望之家”志愿者、29岁的黎世来随即直奔温岭核实,孩子确诊为“脊膜膨出、脊椎缺损、脑积水、右肾功能缺如、先天性足内翻”。

  黎世来劝说婴儿亲属,同时联系上海医院。4月25日,小林子被接至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

  谁知,父亲放下孩子就离开了,没有签署任何救助协议和手术通知书。反复电话沟通之后,他终于同意,将监护权临时委托给“小希望之家”。

  5月中旬,已完成脑积水手术小林子出院后,住进“小希望之家”,而黎世来则因为这场羁绊,辞职担任起全职志愿者,为孩子的后续照顾与善款募集奔走。

  小林子得救了,其他因先天疾病被遗弃的孩子呢?“小希望之家”正与医院、卫生部门讨论,能否以机构的名义,接管一些弃婴,让他们哪怕再短暂的生命,也体会过爱与关怀。

   家与希望

  “小希望之家”安置点的白墙上,一张张彩色打印出的稚嫩的面孔,是机构参与救助的孩子们,杨金望将是第15个。

  这些求助信息,很多分享自微信群——汇聚来自全国的600多实名制的志愿者,律师、医生、记者、大学教授、企业CEO,陈岚坦言“小希望之家好像是被祝福了,所有我不具备的力量、才能,都有人补充上来”。

  今年7月,“小希望之家”正式通过民办非企业单位(NGO)申请,并与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和宋庆龄基金会完成对接与挂靠。

  同时,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典型案例中,福建省出现首例因母亲长期对未成年儿子施以虐待,经教育仍不悔改,依法撤销监护人资格的案件,被视为解救受虐儿童“春天的信号”。

  8月,“小希望之家”租下400平方米的三层别墅作为安置点,志愿者们将毛坯房墙面粉刷、铺上地毯、置入家具,并仔细在桌角贴满防撞保护套。她计划打造一个“安全之家”:不仅接收困境儿童,而且在暑期无偿接纳留守儿童。

  希望成都李思怡、南京李家小姐妹的悲剧就此终结。“溺水、烫伤、触电、火灾、坠楼、走失、被拐、车祸,90%以上儿童意外伤害源于家长的忽视。我们想免费接收留守儿童和小候鸟,并开设防止虐待的亲子课程,不让家长的冷漠、疏忽伤害甚至杀死孩子。

  志愿者们还在设计“小希望救命卡”,向家长普及“你所不知道的救助渠道”“父母谨记的安全十条”等。“小希望卡”成本控制在一元以内,由个人认捐,可以随身携带,或是委托志愿者投放至医院、学校等场所。“卡上有编号,会将求助的家庭与当初的认捐者挂钩,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某年某月投放的小希望卡,救到孩子。

  只要更多孩子能拥有希望,哪怕是微渺的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