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学生”的回乡过年见闻:故乡渐如异乡

27.02.2015  15:32

故乡渐如异乡——一个“老学生”的回乡见闻 

顶着“老学生”的身份回家,迎接我的是父亲的兜头冷水:不要再继续读书了啊!

按家乡历法计算,已读研三属“超大龄”还未立业成家的我,不再享受大学回家时乡邻对大学生的热切问候,这种在故乡如“异类”的尴尬逐年递增。而父亲紧张情绪的直白表露,在近年来家乡生活越发暴富的背景下,也属于情可恤。

坐于闽江入海口,我的渔镇家乡古来依海而生,延续到爷爷那一辈,许多乡党还是典型的渔民,依靠男人驭风劳作繁衍生息,此地因此在漫长岁月中形成顽固的“重男之风”。到了父亲那一辈,当他们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扛起养家重任时,中国正在撕开经济变革的巨缝,家乡的传统营生也逐渐旁落。

闽人好勇善拼,在全国人民纷纷“下海”之时,沿海乡民已先迈出“下洋”的大步。蛇头牵线,举家筹款,便到了大洋彼岸的桌旁厨间挥铲端盘。第一批“日本客”、“美国客”为乡邻作出致富表率,寄回的兑币用以建房修坟、铺排婚丧事体。前赴后继的乡民开始以“假结婚”、“假留学”、乡党帮带的方式顺利出国,创下一个又一个在乡间流传的发家神话。近10年来,进取的乡民们又摸索出新的致富方法——拉亲组友,通过辗转各地办厂炼钢,又催生一批新富。

小镇越来越富,回家过年成了一年在外或在家辛劳的乡民们的赛“”节。海边饭店一桌两三千元的订制酒席天天爆满,拜年日小镇往县城的马路不时拥堵,钱多车增,每年回家,家乡的豪气都要让我生出新的惊诧。去年正月,一连几天我都在吃酒席,亲戚轮番做东,谁都不示弱,同一批菜,同一批人,吃到久违寒暄变尴尬少言,肠肚殷勤变见菜反胃,只苦于不好缺席拂了父母面子。

家乡的民风日益虚浮,20多年前尚“”的真纯走远,拜金重利的观念甚嚣尘上。

婚丧事上,此风尤甚。去年外婆的丧仪上,家乡现今的“蛮俗”让我瞠目:丧宴后程,主事人在宾客面前高声宣告子嗣各户为丧事奉献了多少万金,随后金主们便排队绕桌环行,哐哐地往桌上扔钱,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这是给参加丧宴的客人发的心意钱,各户根据经济实力决定钱块厚度。我不知道这种“仪式感”的意义何在,事后母亲也和我感叹“治丧铺排,还不如生前多孝顺一点”,但是他们也无法免俗,自愿掏钱加入这个“面子大业”。

一场丧宴,日掷二十多万,其实各户都是搬出辛苦积蓄,迎合借丧撑“体面”的新俗。我记得小时的丧事还很朴素,开门办酒,来客随心意送点慰问金以示支持治丧。久不在家乡,不知何时这份“心意”的表达主体从客换主,其中的意思也已变质。

喜事更甚。无论越洋多远、出外多频,在婚姻嫁娶事上,家乡父老的观念始终顽而不化,给家中儿子娶上一门好亲成了许多家庭长年的奔头。在“”上,随着浮风日盛,娶本地媳妇的成本水涨船高,车房不菲,此外还需负担十多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的礼金。许多父母忧虑孩子自己存“老婆本”战线漫长,早早便开始替儿辛劳操持。在“”上,在家的姑娘不上大学二十出头就被催着相亲,若按虚岁近三十还未嫁人如犯“大罪”,父母简直有来个男的就将女儿“出让”的意思。另一方面,女儿家收到的礼金也成为坊间恒久的谈资,金多意味嫁好,嫁好意味父母在乡间得以“安全”,及至“体面”。

和高中同学聚会,听一在外工作的女同学诉苦,回家几天相亲行程满当,父母严肃地提出希望她请假回家相亲的要求,“以前辛苦读书觅好职,可回头在爸妈眼里工作好还是不如嫁得好”,在终身大事压力下,父母甚至希望她放弃工作,回家觅郎结婚。“不论我们走得多远,系在家乡习俗大树上的线仍然在拉紧着我们。”我回答道。

而另一个在县城法院工作的同学告诉我们,家乡的离婚案件数目居高不下,80后、90后的青年男女占多,有因为“礼金”事体龃龉的,有未领证因为生女儿产生纠纷的(家乡的其他镇甚至有先口头订婚,生了儿子才正式结婚的陋习),惶急婚配,凄惨舍离,哪得那么多称心如意,这是浮夸世风下的又一种现实。

今年回家过年百感交集。父母见老,还在辛劳,劝阻甚至吵闹也转不过他们的观念,陋俗当道,他们亦身不由己,我心凄切。另一方面,财富正在成为主导性的衡量标准,父母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它对我们这一辈人的学习、工作甚至婚姻作外在的价值评价,而常忽视了这些方面真正需要的内在。有次在回乡的车上遇到中学老师,他抛来一句“现在我都不和学生说读书有用了”,“立论”依据是以前被他教育不读书没有出息而在家乡的各种致富途径上走得顺风顺水的学生,“你看我还是吃那点死工资”。

老学生”由此显得“不合时宜”,当我透露出一点还想继续读博的意思时,父母立刻表现得如临大敌。和研究生同学交流回乡感受,“割裂”、“逃离”、“失去真实感”的话头时常冒出。和家乡、父母在观念、价值上的诸多冲突,似幽灵在我们这一代青年的生活中徘徊。

故乡渐如异乡,似近又远。(实习生 陈少远)

      《中国教育报》2015年2月27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