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笔下的她们:女性心灵的嬗变

13.06.2017  12:43

  2017年,在中文译介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有四部引人关注:《守望之心》《我的天才女友》《毒木圣经》以及《背对世界》。这些作品,让你感受女性经验的风貌万殊,在探寻女性心灵纵深、繁复的成长上,引人入胜。同时,它们也彰显了最精纯的女性文学特质:即“她们笔下的她们”。

  我们始终相信,女性作家能写出异于男性的体验、意识、立场价值的作品。她们往往情感细腻,沉潜在日常凡尘,却用密实的描摹给你一种时代“体感”和生活史的温度。事实也确是如此。2017年,在中文译介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有四部引人关注:《守望之心》《我的天才女友》《毒木圣经》以及《背对世界》。这些作品,让你感受女性经验的风貌万殊,在探寻女性心灵纵深、繁复的成长上,引人入胜。同时,它们也彰显了最精纯的女性文学特质:即“她们笔下的她们”———女作家以女性意识书写女性人物(尽管《我的天才女友》作者费兰特至今匿名,但仍采用了女性第一人称视角)。

  《杀死一只知更鸟》曾让哈珀·李身负盛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部小说是源于编辑退稿后,作家对《守望之心》的改写。《守望之心》让我们看到了《知更鸟》故事的原本框架格局,尽管在时空上它更像“补笔”。小说开篇26岁的女儿从纽约回到家乡:她以成年者的心态回望过去,用归来者的身份看待美国“南方”,创作主题也不再是情感教育小说的标签就能概括。既有小镇家族书写,也有爱情插曲、种族矛盾和心灵的对抗。

  小说里,阿迪克斯成了年老的鳏夫,丧子的父亲,严重的关节炎使他行动不便。在女儿眼里,他开始背叛良心,沦为一个反对种族融合、黑人选举权的“伪君子”。琼·露易斯从一个放荡不羁,脾气火爆的“假小子”变成了从纽约回来的职业女性。《知更鸟》里“高伟光”的父亲显得微妙起来,作家深化了具体情境中的人性妥协、纠结和权衡。父亲还是那个“好人”,只不过他不再是圣徒。在种族和选举问题上,他带上了白人现实利益的算计。

  如果说,《知更鸟》是部明度、饱和度十足的小说,《守望之心》就补充了一些“间色”的复杂,带着人性微妙的厚重肌理。它就是一部关于启蒙和袪魅的“心灵史”:讲述了个体心灵的魅影、怀疑与幻灭,描摹了从依附、对抗到独立的隐秘历程。哈珀·李的高明,在于连续写了两次启蒙:女性身体与精神心智。琼·露易斯的童年没有母亲,她缺乏性别意识,对女性身体高度“无知”。黑人女佣成了她的性启蒙者,扮演了缺位的母亲。

  然而,心智的“二次成长”却远非身体启蒙那么轻巧。小说冲突的关键在于:心灵投射后产生的魅影,道德的绑架。恋父的女儿始终在虚构想象父亲,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良心”就是父亲的良心。杰克叔叔就成为了“袪魅者”,代表作家的智识,唤醒魅影里的侄女。“我不想让你落入累人的谬误中,对你心中的情结想入非非”。每个人都身处孤岛,“每个人的守望者,是他自己的良心。”守望之心也是女性心灵的启蒙:如何不依赖他人,独立运用理性,摆脱自己的不成熟状态。

  德国女作家海登莱希,同样探讨了女性的“自我发现”———精神的存在与安放。只不过,她写得如此狂野,充满着元气的淋漓。短篇小说集《背对世界》中,同名的这个“小中篇”伪装成情爱小说的模样,讲述了人生最沉醉的日夜,告诉你爱与勇气的给予、回馈。19岁的弗兰卡是个处女,像洛丽塔那样的林中妖女,如嘉尔曼一样奔放炽烈。她迫切渴望初夜,寻觅适宜的“男性猎物”(他必须是情场上的行家里手)。海因里希,这个35岁的魅力钳工,最终成了弗兰卡的“性启蒙者”,引领她体验情爱的所有可能。就像薄伽丘的《十日谈》逃避了骇人瘟疫,弗兰卡用10天的疯狂沉醉屏蔽了“古巴危机”。30年后的床笫重逢,弗兰卡把爱的勇气又回赠给海因里希。海登莱希用一张床当做人生的“帷幕”,世界反成了背景,私情铭刻了历史。

  作家的魅力,在于保留了女性特有的“激素气味”,粘稠湿度与情爱张狂。随性俏丽,甚至有种苍老的激情,往往从凡众的碎屑里,拈出生活的悲情来。短篇小说集中,那些“逐爱的女人”迷失怅惘,重寻旧梦,在寻爱、被爱的同时,不忘回馈温暖。《卡尔、鲍勃·迪伦和我》就上演了男女闺蜜变伴侣的故事。卡尔和“”经历了各自的情场背叛,失败婚姻,在鲍勃·迪伦浓重、嘶哑和拖沓的唱腔中,他们获得高峰体验,重新“发现彼此”。它同样是个成长小说,讲述了如何去爱,怎样发现“身边所爱”。这恰好暗合了《守望之心》中的一句教谕:爱你喜欢的人,嫁给你的同类。

  然而,女性心灵的嬗变并不只依赖异性的启发与成全,女性意识也在同性间激发、成熟。“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我的天才女友》探讨了女性友谊里的相爱相煎,相助相争的迂回深曲。莉拉和埃莱娜相伴成长,就是友谊的“暗战”。莉拉天资异禀,却半路辍学,应验了一种“可惜”:天才的女子结了婚。她在坚定强硬时,会让埃莱娜变得迟钝模糊。然而,她只是最先领路,中间改道的“半截子天才”(无论是突发奇想去看海,写小说挣钱,还是做鞋子)。埃莱娜却在从属地位中得到了才华,“这种才华让莉拉感到迷惑,也让她为之目眩。

  到底是知识还是财富,才能改变人的命运?在莉拉看来,知识是为了攫取财富,那不如嫁给财富,忘却知识。由此,她不再惦记拉丁文,写小说和做鞋子,背叛了自己。即使埃莱娜坚持学业,也同样陷入迷惑,哪种知识才能掌控生活?作家的深刻在于写出了女性选择的痛苦,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的感伤。你只能目送“伙伴”替你试试别样风景。同性间又是如此微妙:“互帮互助的同时也在互相掠夺,窃取情感和智慧,让对方失去力量。”甚至,你会嗅到近乎虐恋的痛苦,想被主宰,得到归属,效仿并成为对方,那样疯狂。她们依赖相互成全的情感给予。虽然,无论学业、发育和恋爱,她们都想比个快慢高下。但是,她们的生活永远“在别处”,只有参照对方的轨迹,才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在史诗气质上,《毒木圣经》与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有些许相似,只不过二者的“宏大”各有不同。费兰特更看重女性心灵在时代、街区不断变易中的嬗变,芭芭拉·金索沃则发现了女性觉醒与非洲独立之间的巧妙“互文”,反思了性别、政治和宗教问题的内在关联。表面看,这就是一个老套的传教故事。牧师拿单带着妻子、四个女儿远赴刚果布道。有趣的是,这个父性形象始终失语,只在五个女性的话语里出现。他傲慢自负,无视家人的生存需求和危险处境,沉醉在狂热的宗教世界里,妄图把一种文化强加在另一文明之上。在他身上,父权的男性中心和传教的西方中心主义不谋而合,家庭女性与刚果的原著民都成了“训诫对象”。

  金索沃写出了不同女性从依附走向抗争的代价:深具灵性的小女儿被毒蛇咬死,母亲摆脱婚姻奴役出走,利娅放弃了对父亲的信仰,嫁给黑人丈夫,残疾的艾达冷眼审视评说着罪恶。或许只有大女儿伤痛最小,因为她崇拜物质,头脑空空。

  值得回味的是,四部作品的成功并不依赖繁复的结构,诱人的技巧。相反,它们平实得老实,只靠对女性心灵的柔腻描摹,就收获了远超学院的大众读者。因为,观察呈现本身就有共鸣的力度。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