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春秋战国卷中的女人们

01.10.2015  05:05

  《甄嬛传》的结局并不令人喜欢。历经半生宫闱争斗的太后甄嬛,却收到了自己的养子、年轻皇帝的警告。他聪明地搬出《左传·隐公元年》一场郑国公族兄弟的反目生杀之事以提醒太后,遏制亲王权力才能使其免遭“共叔段之患”。原著作者的这笔掉书袋,却巧合地承接了导演郑晓龙下一个故事的开始,权力的游戏同样伤害并磨砺了一个春秋战国时代的女人。

  即将开播的《芈月传》正是以史上赫赫有名的女性政治家秦宣太后的故事为创作蓝本。这位拥有楚国国姓“”的王族少女,在秦惠文王时期不过是一个陪嫁之妾,在宫中的爵位是“八子”,地位不高,故史书上也称其为“芈八子”。据《史记·楚世家》的记载,陆终生子六人,第六个儿子叫季连,季连芈姓是楚王族的先祖。历史上芈性的重要人物还有楚大夫屈原(芈姓屈氏)。同样是权力伤害爱情的故事,宣太后与秦惠文王、义渠王一生的感情纠葛却发生在更为遥远、更为复杂的历史背景中。

  距今两千多年的春秋战国,留下的文史资料在数量上虽不及清史丰裕,却呈现了一段尤为庞杂的历史进程,其中记录的女性形象寥若晨星,奠定了后世史家如何评价影响政治进程的女性的基调。“比如‘尤物’一词最早就来源于记载春秋时期史事的《左传》,”《春秋左传精读》作者刘勋告诉记者,“《左传》的史笔没有给她们泼上道德的脏水,而是认为美貌得异乎寻常的女性们更像是一个‘物件’,成为雄心勃勃的男性政治家争夺的‘标的’。”

  秦宣太后的爱情付出更像是一场政治需要。北京大学文博考古学院副教授董珊向记者展示了20世纪在湖南出土的两件宣太后漆器照片。这位远嫁到秦国的楚国女人,亦是时代政治形态的某种缩影——“今天看宫斗戏,虽然不需要谈道德教化,但透过感情戏的热闹,也可看出背后权力斗争与政治游戏的潜规则,看出在缓慢演进中的历史与现实。

  并后争宠,嫡庶争位:先秦家族政治的权力忧患

  20世纪30年代在湖南长沙北郊战国楚墓出土的一件漆奁,底部刻有秦文字铭文:“二十九年,太后詹事丞向,右工师象,工大人台”,现藏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另一件刻有相似铭文的漆盒,出土于1999年湖南常德市德山寨子岭楚墓。詹事是宫中服务于国君家眷(太后、皇后、太子)的秦官名称,从纪年来说,这两件器物都是属于秦昭王之世,也就是专为昭王之母宣太后制造,据董珊介绍,两件秦宣太后的器物在长沙、常德等昔日楚地被发现,足以说明宣太后一直与楚国人来往紧密。

  春秋战国时代的国君,为了平衡“诸侯国之间关系”,通常会娶来自不同诸侯国的公族之女。和其他诸侯国的公主一样,宣太后的部分家人、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例如她的异父弟魏冉、同父弟芈戎等人也一同随嫁,来到秦王宫后便开始积极发展自己的政治势力,甚至可以认为,宣太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楚国的“外交外援”势力,她的弟弟魏冉在秦惠文王、秦武王时就开始任职用事,后来被封为穰候,在秦国政治发展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宣太后之子,秦惠文王庶子稷,最初是作为质子被扣押在燕国。春秋战国时代,有太多因为做人质而背井离乡的公子和王子。做人质是对国家的重要贡献,《战国策》中触龙说服赵太后将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做人质,就用了这个理由。若国无大事,质子通常属于被遗忘之人。谁也没有想到,秦庶子稷这个质子最后能“咸鱼翻身”。好武鲁莽的秦武王荡举周天子九鼎绝膑而死,他弟弟稷被赵武灵王从燕国招回,继承了秦王大统。董珊解释说,赵武灵王将他平安送到国内继承国君,其实是当时的通例,先卖了个大人情,希冀未来外交政策上的优惠。再则,古人宗教的观念中,自然神、祖先神不接受外姓的祭祀,秦武王无太子,那么,兄终弟及就是首选。

  《史记》记载,秦武王卒,诸弟争立。但宣太后与其子秦昭襄王的成功绝不是偶然的,需要内外配合。此时魏冉势力强大,最终让自己的外甥做了秦王。昭王初立时还是个小孩子,因此由宣太后垂帘听政,秦昭王的两个同母亲弟被封为高陵君、泾阳君,昭王的另一个舅舅芈戎也被封为华阳君,一门外戚都飞黄腾达,这都是魏冉主政的功劳。所以说,历史中的宣太后,只是个配角。

  宣太后与义渠王私通的“绯闻”,虽然见于《史记》记载,但桃色情史未必就是历史真相。只能说,一直将目光放在统一东方诸侯国的秦人,的确很重视维系与西北戎人的微妙关系。在学家看来,战国时代民族之间的融合已经很普遍了,胡化与汉化,都不是新鲜事,例如赵武灵王进行胡服骑射的改革,收编了不少西北少数民族、部落。尤其在2005年甘肃张家川马家原戎王墓葬发掘中,出土了不少来自秦和中原诸侯国的器物,可以推断为是秦王赏赐给戎人首领的。对于正在进行统一事业的秦人来说,西北后院的游牧戎人,既是军事威胁,也是军事后援,安抚并利用戎人,绝对是上上之策。

  早期贵族社会解体后,国王仍非常重视父系血缘继承的合法性,但要想觊觎王位仍然有其他办法,国王身边最亲密的女人们就成为下手的对象。《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赵国人李园设计,将妹妹嫁给楚考烈王之前,先与春申君私通,生了后来的楚幽王。上世纪30年代在安徽寿县发现的楚王墓中,据铭文,器物属楚考烈王世、楚幽王世,若按《史记》所说,其中的王后和太后即李园之妹。又《吕不韦列传》记载秦王政是吕不韦与赵姬之子,亦为历代朝野所津津乐道。不难发现,在这些王室秽史中,始终伴随着“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若透过现象看本质,那实际反映的是民间逐渐漠视基于血缘法理的王权。

  颠沛流离的“尤物”:男性政治角力的“标的

  从春秋过渡到战国,经历了近500次大小战争和诸侯国间的震荡与吞并,相对而言,出现在春秋史上的不少女性简直是美神与死神的结合体,“甚美必有甚恶”,她们在史书中的出场往往伴随着高官的倒台甚至是国家的灭亡。

  能够被史书收入的女性皆有重要的政治、社会意义,秦宣太后所代表的贵族少女们,正是战国时代各大诸侯国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家族政治的缩影。溯之更久远的春秋时代,周王室日益衰弱,一百多个诸侯国之间互相征伐,在这近300年历史硝烟里生存的女性们,生存并不容易,尤其是美貌的女子更是怀璧其罪,往往要遭受“海伦”一样的命运。雄心勃勃的男人们要开疆扩土,实现扩张,而美貌女子们已经变成了他们野心的一部分。

  陈国女子息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嫁到息国,不仅成为自身颠沛命运的开端,更引发了夫家的倾覆,自己还成了大国首辅疯狂追求的对象。息妫出嫁需要路经蔡国,她的姐夫蔡哀侯强邀她进城见面,对她“做了不合于宾礼的事情”。息侯得知后勃然大怒,实施了一个不计后果的计划:暗地里邀请南方霸主楚国出兵攻打自己,然后向“连襟”蔡哀侯求援,让楚国“教训”前来救援的蔡国。果然,蔡国兵败,蔡哀侯被楚国抓获。然而,得知上当的蔡哀侯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向楚文王极力称赞息妫之美,怂恿楚文王灭了息国。息妫到楚国后跟楚文王生了两个孩子,却一直“冷战”不说话,楚文王逼问之下,她一语惊人:“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文王死后,息妫又被楚国首辅令尹子元盯上了。子元住到息妫宫室旁边,在门口表演军事舞蹈勾引息妫。息妫还是不为所动,她对传话的侍者说:“先王创设这个舞蹈,是为了演习军事。令尹不把力气用在国家的仇人身上,却在我这个未亡人身边跳舞,不是很奇怪吗?

  惜字如金的《左传》给了息妫不小的篇幅,甚至让她开口说了两段话,可见在当时这个女子的影响力。她的命运,实际上折射出楚国利用邻近小国的矛盾,在南方侵略扩张的大历史。

  另一位身世更加颠沛流离的女子——郑穆公之女、郑灵公之妹夏姬,一生经历了郑、陈、楚、晋四个诸侯国,身后张开一个各国高层人际关系的大网。先秦诗经《国风·陈风·株林》讽刺的就是陈灵公、仪行父等人与夏姬私通的轶事。而今《株林夏姬》《夏姬传奇》《我的姐姐叫夏姬》等网络言情小说中,她也是当红主人公。这位一生嫁过四次(还不算被第三任老公的儿子霸占)的公主,不仅情史曲折,更牵连出“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系列祸事。仅以夏姬第四任丈夫、楚大夫屈巫臣为例,他用一套道义说辞劝楚王不要碰这个“不祥”的女子,自己却上演了一出“无间道”,与夏姬在郑国相会成婚,随后叛走晋国。屈巫臣在楚国的家属随后被他的“政敌、情敌们”灭门,而这也激发了屈巫臣反过来帮助晋国打击自己的祖国。当时晋、楚两个超级大国争霸正酣,屈巫臣主动请缨帮助吴人训练军队,发动吴国入侵楚国,开辟“第二战场”居功至伟。在美色与权谋之间,真正的看点其实是围绕这些女子的地缘政治角力,用离奇的情事去遮掩残酷的政争,这在先秦的文本语境中已经开创了先例。

  《左传》中晋国贤大夫叔向想娶申公巫臣和夏姬漂亮的女儿为妻,遭到其母严厉劝阻:“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但并非所有春秋史书上记载的女子都是不能触碰的“祸水”,当然也有贤德楷模如公子重耳的两位妻子季隗与姜氏,一位甘愿在狄地等待丈夫,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另一位坚决催促丈夫再次上路,防止他在齐国的温柔乡中沉沦丧志。人生充满戏剧化场景的还有“赎罪公主”文姜,前半生因与哥哥齐襄公私通,导致丈夫鲁桓公被哥哥所杀的恶果;后半生却积极奔走于齐鲁之间,充当了重建两国关系的“和平使者”,最终得到了以夫人正礼安葬的哀荣。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