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强 农民导演“自”造快乐

25.12.2014  18:03

本报记者 付鑫鑫            不久前,他作为一位农民,出现在央视一套《新闻联播》“走基层·我眼中的乡贤”栏目。

他是中国瓷都一个镇的文化站站长,1972年自掏腰包白手起家,用攒了年余的知青补贴办起一个9平米的文化站。

他被称为“中国第一农民导演”,1992年处女座《里村星火》放映后,一发不可收拾。20多年来,共拍摄79部影视作品、多达238集。

他先后荣获“全国十大新闻人物”、“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全国农村文化艺术先进工作者”、“全国先进文化站长”等众多称号。

他年近花甲,明年即将退休,“文化站站长是不当了,但我还可以继续拍戏。等我拍不动了,就让儿子孙子接着拍。

他叫周元强,开创中国农民自编自导自演影视作品先河之第一人。最近,他和儿子周华正在研究开设一个公众微信号,考虑如何起名,才能吸引更多农民和农民导演的关注,以扩大三农影视作品的影响力。

我这辈子只想干好一件事,就是给农民办好文化活动,带给农民快乐。”周元强说。

哦,你是记者吧?你等我一下下,我找个东西。”因为拍戏,比预计时间迟到5分钟的周元强,对接受采访这事,并没有一套按部就班的流程。从见面开始,他已在无形中把“外人”转换成自家人。

1.6米出头的周元强,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从站长室、会议室、行政办公室再到财务室,兜兜转转。10分钟后,他小眼一眯,从站长室角落的空调厢后面翻出一个消音话筒,用地道的景德镇土话对儿子周华说:“你看,我说在站里就在站里的嘛。你赶快拿去那边用吧!

        压下回城通知书

回城干什么呢?在农村,我已经习惯了,跟乡亲打成一片。我离不开这片广阔的天地。

周元强口中的“”,指的是江西景德镇市竟成镇文化中心站,成立于1972年,至今已有40多个年头。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正值“上山下乡运动”浪潮,刚刚中学毕业的周元强,从景德镇市区被下放到竟成镇樊家井村插队落户,15岁的知识青年成了农民。

那时候,知青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大伙儿都得记工分。寒风凛冽的冬日,早晨5点半起床、吃饭,6点半到山顶推石头下来修鱼堤;中午在工地吃饭;晚上8点下工。

当时,我就是个小民兵。为了更快把鱼堤修好,干活还是很卖命的。在工地上吃饭,有多大碗就拿多大碗,碰到一周一次的荤菜能吃更多。”周元强忆苦思甜,“好笑的是,我实在干不来活。人家挑担子都是往前走,我挑担子是往后走,整个人是飘的。所以,人家给我记工分:5分!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田间生活,磨练周元强坚强意志的同时,也在提醒他,农村生活之单调乏味,基本是“白天扛锄头,晚上抱枕头”。

一次生产队劳动,有位老乡在锄地,偶然发现了几张残破的连环画页,引来十几名农民围观。大家如获至宝,拼命抢着阅读,差点打起来。这一幕,周元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真的是好小的连环画页,又破又旧,大概只有我的手掌大小。”周元强一边比划,一边略带哽咽地说,“我那时候就觉得农民好可怜,他们这样,我很心痛。农民的文化生活太少了。

深受震撼的周元强,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办一个小文化站,让乡亲们可以在下工之余看看书、下下棋。没有活动场所,周元强将分配给他住的土屋,收拾出一个9平米的房间作为文化站;没有活动经费,他把攒了一年多的知青补贴30多元悉数捐出,买来65本连环画册、图书和几副象棋;没有人管理,他白天上工,晚上一个人负责登记借阅信息。

1972年,经公社相关领导同意,文化站正式挂牌成立。不到一周,65本图书被一借而空。

穷人家里有穷办法。”周元强在采访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为了缓解图书供不应求的状况,他用牛皮纸和细铁丝将较厚的书,拆成上下两册或者上中下三册,这样,65本书就变成了200多本,借阅周期缩短,流动性也大大增强。那时,乡里乡亲都聚在周元强家,有抱着小孩来的,有端着饭碗来的,还有点着蜡烛摸黑来的,“等书看呢”。

后来,听闻文化站的窘境,景德镇市区有关部门给文化站送来了康乐球和黑白电视机,也有不少单位和个人主动捐书、送些体育活动器材。小小的文化站,越来越像样了。

1981年12月底,作为竟成镇文化站站长的周元强因工作业绩突出,赴京出席全国农村文化艺术“双先”表彰大会。临行前,公社领导嘱托,希望文化站以后能为农民照相。周元强到了北京,一咬牙花99元买了台老式的“海鸥”牌照相机。回家后,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照相机的包装,慢慢摊开说明书,摸索如何拍照,自学成才,很快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摄影师。

七八十年代之交,绝大部分知青陆续返回城市。1983年,已经在农村成家的周元强拿到一张回城的通知书。面对这一纸公文,周元强琢磨了整整一个月。听说文化站站长可能回城,不少村民都跑来看周元强,希望他别回城。

那时候,城里条件是好,留在农村还要种田,我又种不来。”周元强遥想当年,“不过,我还是不回去算了。回城干什么呢?在农村,我已经习惯了,跟乡亲打成一片。我离不开这片广阔的天地。”将回城通知书收好以后,周元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旧一门心思“捣鼓”文化站。

        一语惊醒梦中人

唉!都是空欢喜,轮来轮去、轮上轮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农民上电影啊!

伴随着改革开放,农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农民对文体生活的需求也越来越高。光靠在文化站里借借书、下下棋、看一个12吋的黑白电视机,已经没法吸引大家了。

有的农民自家都有小彩电了,还凑到你这里,花2分钱看什么黑白电视机!”周元强觉得,那时候的文化站很是寂寥,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1984年,在没有任何财力支持的条件下,周元强请乡政府担保,用自家房产作抵押,斗胆向银行贷款2万元,为文化站添置了彩电、录像机、放像机、电子游戏机、台球和乒乓球桌等文化游乐设施。

那时候,录像放映风靡大街小巷,还有不少个体户借此大发横财。周元强说:“知道文化站也放录像,相关部门找上门来了,搞得我晕头转向。好在,最后文化站获得播映许可,坚持了下来。

3年后,周元强连本带利还清了银行贷款,文化站逐步增设歌舞厅、影剧院、老年活动中心、业余剧团等,办得有声有色。每逢端午,文化站还举办划龙舟比赛。

1989年,文化站送电影下乡。村民追着放映队,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起劲不说,还纷纷议论,“这个人演得好!”“那个人演得好!”一位农民无意中说了一句:“唉!都是空欢喜,轮来轮去、轮上轮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农民上电影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带领放映队东奔西走的周元强思量,自古以来就没农民拍戏的事,但文化站能不能组织农民拍电影、电视剧呢?

想到了就去做,周元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很快,他在报纸上发现了一则广告,上海有卖摄像机。文化站3000多元周转资金不能动,周元强再次向银行贷款7000元,奔赴申城买回第一台摄像机。

机器有了,拍什么呢?刚插队那会儿,周元强就听村里的长辈说过,里村是早先方志敏等革命烈士战斗过的地方,留下了很多英雄事迹。于是,他决定先拍个革命题材,宣传当地红色文化,还可对娃娃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招聘演员的告贴发出后,乡亲们都赶来凑热闹,但报名的人却不多,因为乡亲们都不敢相信,就一台贷款几千元买来的摄像机真能拍成电影、电视剧。所幸,也有40多名胆大的农民报名。

农民拍电影,总要有个带头的,我们又不是做坏事!城里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农民也要做到。”言语间,一段歌声随风飘至,周元强抬手指了指屋外,“你听,现在,文化站一楼又在唱歌了。现在已经10点多了,如果是早晨8点以前,歌声还要响,还有好多人来文化站跳舞哩。搞好农村文化活动,就是要尊重农民生活规律。农民起得早,早起活动活动,吃好早饭,再去地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周元强的处女作《里村星火》开拍了。没有摄影棚,就到前街村林场山顶的空房拍摄;没有剧本,农民们既当演员、又当编剧,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谁的主意好就按谁说的拍;没有道具,因陋就简,裁缝演员做戏服,木匠演员做枪炮,铁匠演员做大刀……

穷人家里有穷办法。”周元强从不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自豪,但他却一直在想好主意:战争场面,木头枪不会响,在枪口挖个小洞,塞进鞭炮,拍摄时,引线一点,“”地一声,既有声响又有火花;想要硝烟弥漫,就去废品店买旧轮胎,放点枯草在圈里烧,烟不够就再泼点热水,保准烟大雾大;要拍飞檐走壁,用瓦片搭个一米高的假屋顶,演员从上往下跳,剪辑时倒带,再把胶片重新粘在一起……

机器设备方面,没钱买三脚架,就用三根木棍钉在一起,固定摄像机防抖;没有轨道车,直接用大板车推来推去。最有意思的方法是活人摇臂——在人字梯上再架一个木梯子,导演带着摄像机趴在木梯上,好像跷跷板,拉镜头就把木梯子抬高,推镜头就把木梯子放低。

摇臂太贵了,买不起。以前,趴在上面的是自己,现在多半是儿子周华。”周元强波澜不惊地说。

        让农民看了高兴就好

他们看电影都笑死了,我也跟着开心。至少,我留下来为大家干了一件好事。

1992年,周元强自编自导的第一部农民电影《里村星火》终于完成制作,总开销600元。

当周元强带着彩电和放像机在农民家第一次播放时,原本容纳60人的厅堂,愣是挤进两三百人,放下去的手就别想再抬起来。农民们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编自演的电影,喜笑颜开:“这个是你爸。”“那个是你妈。”“那个演坏蛋的是你二舅。”“你二舅才演坏蛋呢!”直到深夜,农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休息。

第二天一早,看过的村民又拉着没看的村民赶到文化站再看。看完电影,大家还要找当时参演的农民谈天说地,满心欢喜。

他们看电影都笑死了,我也跟着开心。至少,我留下来为大家干了一件好事。”周元强并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1992年,竟成(农民)影视剧制作中心成立,周元强带着一大帮农民自拍自演、自娱自乐。同年,文化站还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农民运动会。

紧接着,周元强先后拍摄了反映农村改革开放成就的《风风雨雨五十年》、《巨变》、《南山颂》,反映计划生育的《最可爱的人》,反映婆媳关系的《婆媳情缘》等电影和电视剧。这些作品的制作成本大多只有三四千元,并不公开发行。周元强完成后期制作、刻成光盘,在街坊邻里间免费传阅。

参照中国电影金鸡百花奖,周元强还给上过他镜头的2万多农民演员搞评级和颁奖。评委都是农民自己,得奖的也是农民,分为特级、一级、二级等等。

年届古稀的农民演员江小玲说,早先拍戏的老演员,每离去一位,周元强都会带着文化站工作人员去送行,向逝者家属送上慰问品和慰问金。逢年过节,他还会去看望那些卧病在床的农民演员。

周站长是个很长情的人。他对人好,心又细,拍戏也好玩。我们跟着他拍戏,有十几二十年了,虽然演戏没一分钱收入,但他一叫,大伙都会来。条件再简陋,也没人叫苦叫累。”江小玲说。

钱,曾经是周元强拍戏最难的问题。这些年来,乡亲们家里要办红白喜事,或者镇里召开大小会议,周元强都会前去拍摄,获得的报酬并不多,但他也拿出来用于拍戏。每年,镇政府固定划给文化站一笔文化经费。文化站还与部分企事业单位合作,拍些专题片创收。周元强说,运气好的话,个别单位、公司间或投点钱赞助农民拍戏,“总之,就是‘以文养文’。农民来演戏,一年到头都不用发工资,年底才给点补贴,意思意思”。偶尔,他也拿起手中的摄像机记录一些身边的新人新事,送到景德镇电视台、江西电视台等新闻媒体选用,挣点稿费。

1998年夏天,长江特大洪水爆发。江西受灾最严重,景德镇也未能幸免于难。在帮助村民到达安全地带之后,周元强扛着摄像机在一个山头等了2个多小时,只为记录下汪洋之中农舍房顶倒塌的瞬间。

以前,我也拍过一些小新闻,但没有那次影响大。那个片段上了江西电视台,后来又上了7月24日的央视《新闻联播》。”周元强不把自己当个新闻人,他只是喜欢把自己观察到的、和农民命运相关的事,以及农民们喜闻乐见的新鲜事,用摄像机记录下来。“家长里短,都是素材嘛。

坐在一旁的农民宁金爱补充说,她拍《好婆婆坏婆婆》就是被“周导”拖来的。拍片之前,宁金爱和儿媳王芳是村里有名的欢喜冤家,婆媳之间总有点“磕磕绊绊”。

宁金爱说:“后来,亲身去演坏婆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就是这个样子。”通过演戏,她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对儿媳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婆媳关系改善不少。甚至,她慢慢养成了琢磨影视作品的习惯,不再专注故事情节,而是更关心演员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用心提高自己的演技。

2000年12月,周元强第一次走进央视《实话实说》。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外面拍电影动辄花费三四千万元,顿时瞠目结舌,当场说不出话来。

回来以后,他依然故我,“小打小闹”。“我拍戏,又不是为了上影院去放映赚钱,只要农民看了高兴就好。”周元强对好奇的人们解释。

        让儿子孙子接着拍

孙子将来学表演专业还是导演专业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拍戏,反映农民生活,带给农民快乐。

2004年,以周元强为原型人物的电影《自娱自乐》在全国上映。“《自娱自乐》播出以后,全国一下子有了很多跟我一样的农民导演。”周元强一边为此前10余年的“单打独斗”不甘,一边为中国农民导演的崛起而兴奋不已。

他说,后来出去开会,很喜欢跟同行交流技术问题,比如,如何做到水下拍摄。有的同行告诉他,可以先开机,再把摄像机装进玻璃缸,用胶条封上,然后沉入水底。

我觉得,那样不行,时间一久,到深水区,水压变大,水灌进去,机器就废了。”周元强对器材很宝贝。每隔一阵,摄像机内部需要拆洗,送去专业店家肯定破费不少,他摸索出一个好办法:用一台摄像机拍拆洗另一台摄像机的全过程,容易忘记的地方,就对着镜头说上两句以备提醒。如此,组装过程中,有不明白的,直接看视频就行。

2007年,竟成(农民)影视剧制作中心获得正式的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成为全国首家农民影视剧制作中心。于是,《妈妈您在哪》、《知青岁月》、《血魂》等一批获准拍摄的电视剧诞生,并面向全国发行。即便如此,周元强也不挣钱,因为都是免费送给电视台播放的。

2010年,《妈妈您在哪》获首届中国西安国际民间影像节二等奖。2011年,《快乐乡村》获第二届中国西安国际民间影像节二等奖、第二届全国新农村电视艺术节好作品奖;《正骨柔情》获第三届全国新农村电视艺术节好作品奖。2013年,《瓷都人之昌南的风》获首届中国镇江国际优秀作品奖。

同时,周元强个人也相继荣获“全国十大新闻人物”、“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全国农村文化艺术先进工作者”、“全国先进文化站长”等称号。拿奖拿到“手软”的周元强笑称,自己对奖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最关键的是拍戏能给农民带来快乐。

兼任文化站会计和演员的樊妮说,从四川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她就到竟成镇文化站工作,做账的时候做账,休息的时候拍戏,生活很充实。丈夫偶尔来文化站接她,还客串一两个角色。“年轻人有戏拍,连搓麻将、打扑克的人都少了。文化氛围有了,社会风气就不一样了。

据统计,1992年至今,周元强身兼制片人、编剧、导演、摄像、后期制作等多职,共拍摄79部影视作品、238集。目前,他刚刚完成《瓷都人之山路弯弯》的拍摄,正在进行后期制作。

周元强觉得,拍戏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而明年即将退休。“文化站站长是不当了,但我还可以继续拍戏。等我拍不动了,就让儿子、孙子接着拍。

作为接班人的周华坦言,自己非常愿意接替父亲的梦想——带农民拍戏、拍农民的戏,不过,年轻人实现梦想的方法略有不同。他说,自己没有父亲那么广的人脉,没法在竟成镇15个村2万多村民中间“一呼百应”,拍电影还得拉大投资,不能总靠打杂攒钱。“一直以来,我都是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下。以后,我想主攻微电影,把作品做细做精。

上月,周华独自编导的微电影《我在景德镇等你》已经上线。“我8岁的儿子周智旺在微电影里,戏份不少。”周华欣慰地介绍,周智旺小时候就喜欢舞刀弄枪,趁着寒暑假,跟爷爷拍了很多戏。

周元强最后说:“将来,我希望我的孙子能考上戏剧学院或者电影学院,表演专业还是导演专业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拍戏,反映农民生活,带给农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