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挫女科学家创作英国最畅销童书

04.08.2016  10:06

  1890年前后,一个英国化学家利用家里的贵族特权,给热爱菌菇研究的侄女办了张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学员证,姑娘破格成了研究员。但阶层特权冲不破性别歧视,到了1897年,这个姑娘把一篇关于菌菇培植的论文交给专门研究生物分类的伦敦林奈协会,却因为是女人,她既没有署名权,也不能去参加学术会议。她的论文并没有被垄断学科的男人们重视。这时候她已经31岁了,单身,科研抱负受挫,她放弃了她的生物科学梦,离开伦敦,去北方的湖区买了栋房子,过起采花东篱的隐居生活,闲时给伦敦的晚辈们画点小花小草小动物的卡片。慢慢地,攒起几本小册子,出版商都看不上,可她不差钱,就自费印了250册。

  后来,这本“淘气兔子乡间冒险”的小人书,成了童书中的《圣经》,那个心灰意冷放弃科研工作的姑娘,陆续创作了23本以小兔子和它的朋友们为主角的绘本,被尊为英国的国宝级童书作者———这大概是比阿特丽丝·波特画《彼得兔的故事》时,万万没想到的。

   和华兹华斯享有同等地位的兔子

  今年7月,是波特的150周年诞辰,英国文化界的纪念活动从年头排到年尾,待遇不输莎士比亚400周年祭。出版人从她捐赠给伦敦维多利亚-阿尔伯特博物馆的手稿画稿里,扒拉出一个她完成了却没发表的小故事《穿靴子的小黑猫》,彼得兔在这里客串了一把,它已经老了,也胖了很多。这本将要在9月正式出版的小书,仅靠预售额就在亚马逊的童书排行榜上占到第二。

  紧靠英国西北海岸,临着苏格兰的大片湖区,是英格兰最出名的旅游区,在这里,彼得兔和华兹华斯享受同等地位,湖畔的诗人和诗歌,以及湖畔的兔子,被英国人当作魂兮归兮的身份图腾。这里是彼得兔的家乡,却不是波特的。她确实终老在这里,利用家族财产和童书出版的收入完成财富积累,出版了23本绘本后,她买下大片土地,做起农场主,专职牧羊。她的人生下半场忙着结婚,买卖羊群,赚钱,没有闲心再出小人书,《穿靴子的小黑猫》的故事写完时,画稿只定稿了一张。她过世时,是个拥有4000英亩土地的超级有钱的老太太。她痛恨资本主义新农村建设,扬言湖区的石头农舍里就不该装现代化的抽水马桶,这样一个用生命捍卫18世纪乡村生活方式的老妇人,其实籍贯是伦敦城里人。

  波特的家世显赫,生在伦敦,长在伦敦,家族大宅在南肯辛顿,真正的伦敦“上只角”。家里的长辈利用了一点特权,让20岁出头的她破例成为皇家直属研究机构的学员。她确实一心向学,但眼高于顶的男学者们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而看低她,皇家植物园的负责人觉得这姑娘画画不错,做生物分类学研究就算了。她花费心血的论文不能署名,潦草地被打发,她辛苦培植的菌种也没有被善待,她被这群科学界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们伤了自尊,才起步的研究半途而废。直到1997年,伦敦林奈协会向波特发出迟到的歉意,认为她在1890年代末进行的研究工作被贬低也被忽视了,可这时,人都死了50多年了。

   山水清秀的湖区,并不比蒸汽朋克的伦敦安全

  做科学实验时的严谨习惯,延续到波特的绘画里。她对写生对象的观察,细致到近乎变态。她画动物,不仅画毛绒绒的萌宠外观,描容更描骨。所以,她在画出彼得兔的样子前,不知道用水煮了多少只兔子,剥干净毛皮和肌肉,剔干净骨架,只为观察兔子的骨头结构。她的创作过程真是没多少温存的童话色彩,精确极了,也冷酷极了。

  每一个美丽新世界的背后,总是藏满了错愕的真相。人们记住波特,是因为她笔下的动物们,小兔穿带黄铜纽扣的蓝外套,小猫穿碎花裙,它们总是瞪大了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纯真无害。然而画出这些小可爱的她,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像故事里的麦奎格先生,严厉、暴躁,是一个自己不快乐也容不得他人找乐子的老人家。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给小读者写信时是个愿意提供温暖怀抱和倾听耳朵的知心奶奶,但是在湖区和她打过交道的孩子们,长大后回忆:“啊,那个凶狠的老太太!

  波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愿意和世界达成和解的“好好太太”。她30岁之前的人生在伦敦度过,她在这个大都会的最前沿目睹了英国金钱资本的野蛮扩张,见证经济秩序对人伦关系的挤压,旁观资本胁迫着人被物化、被商品化,也领教了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为了抢夺资源,礼服礼帽裹藏着张牙舞爪的野兽欲望。

  因为家族宽裕的经济条件,她可以躲到乡间小世界,人造一个避世的山水天堂。但落笔时,她心里不是没有恨意的。她画了24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暴力和残酷都来得很直接。彼得兔的故事开场,兔子妈妈警告孩子们,它们的父亲被麦奎格先生做成了兔肉馅饼。这个世界的法则如此简单:吃或者被吃。没有一个角色是安全的,没有一个角色能捍卫自己微不足道的财产和自由。鸭子大婶的蛋被偷了,她只能默默流泪。两只老鼠闯进一个娃娃屋,因为找不到吃的,就把屋子砸个稀烂。蛤蟆少爷看起来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它有钱,有房,有地,不愁吃穿,是一个稳定富足的乡绅。可是他的房子太多,住不过来,当他外出度假时,他的宅院里挤满了“非法闯入者”。

  彼得兔进麦奎格先生的菜园偷菜时,惊慌失措丢了蓝外套,赤裸地逃回家里。汤姆猫和他的姐妹们总被教育,“有身份的人只用两条后腿走路”,但是几分钟后,它们就脱下了身上最体面的衣裳,在泥地里打滚,而在一边偷窥很久的鸭子们,兴高采烈地偷了小猫们的衣服。这些细节都是明白的隐喻,文明的外衣脆弱单薄,而顽劣的兽性是真实的,也是顽固的。

  成年以后重读波特的绘本,总是读出炎凉的况味。她用明媚斑斓的水彩,画达尔文主义的物竞天择。田园牧歌的真相是残酷的,山水清秀的湖区,并不比蒸汽朋克的伦敦安全。河湾边的黄水仙在微风中跳舞,可是远处的草丛里,狐狸亮出闪着寒光的牙齿,唯美和危险同在,看起来草长莺飞的逃避之所,其实映射了发达资本时代的弱肉强食。

  没有一个故事拥有常规意义的大团圆结局,主角们或多或少地丧失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东西,活着,就是不断地失去吧。兔子,鸭子,猫,狐狸,蛤蟆,它们使足力气又浑浑噩噩地活着,它们明白全部的原则和禁区,却总是克制不住地选择看起来最蠢的道路。这些弱小的生物们冲动,莽撞,从不知道吸取教训,重复着自不量力的冒险,直到死亡结束挥霍的生命游戏———这已经分不清是动物的弱点,还是人性的弱点。比阿特丽丝·波特拒绝了理想国和桃花源,她故事里最深处的真相,是战战兢兢的幸存。

来源:文汇报   作者: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