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全国先进工作者凌伟讲述他的孩子们的故事

07.03.2016  13:36

图片说明:凌伟,上海市儿童福利院副院长,特教老师。生于1980年的他,已经做过小学、中学、大学各个年龄段孩子的“家长”。今年是凌伟到儿福院工作的第12个年头,因为表现出色,他被评选为2015年全国先进工作者。  

      上海市儿童福利院。正门进入中央广场,来到孩子们居住的照料楼,进楼前经过一座主题雕塑:正中间是代表太阳的黄色球体,周围,九大行星远近错落,静静地环绕着太阳系的中心。

新生的孩子就像小太阳,居于一些人生命的中心,父母亲人的守护,隔绝了来自宇宙的孤独的侵犯。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这样的运气,上海市儿童福利院的孤儿们,是一个个独行的星球,只身面对着深不见底的宇宙。

家庭养育是人类哺育后代的最佳方式,孤儿,注定要经历与普通人不太一样,通常来说更为艰难的人生。在孤儿们成年之前,陪在他们身边的是福利院工作者,他们替代父母和家庭,负责孩子们身体和心灵的成长。

众生平等,不妨碍人们正视孤儿和普通孩子的不同。心理学专业出身的凌伟,一直在用专业的视角分析福利院的孩子的特性,或者说,用科学的方式理解这些小星球的孤独:他们为什么不一样?吃穿不愁的前提下,怎么在人格发育和心理成长方面给孩子们更多的支持?

对福利院来说,越了解孩子们的孤独,越能改善机构养育方式,修补家庭环境缺失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对普通人来说,多一些了解,就多一些善意,更懂得如何对待社会的“少数群体”。

   不安全型依恋

上海市儿童福利院内的孩子,根据身体状况和年龄的不同,被分入不同的小组照料。玫瑰园里,年纪小的孩子一岁多,大点的四五岁,见到陌生人,叽叽喳喳兴奋起来。坐在凳子上等开饭的欢欢,主动拉起记者的手。大脑袋让他看上去有点像“大头儿子”,他脑门突出,眼睛圆圆,鼻梁微塌,是个地中海贫血患者。

同组的孩子,或者患有血液病,或者有脏器问题,或是聋哑人。相比严重肢残、脑瘫和特殊疾病儿童的组别,玫瑰园的孩子在外观上和健全儿童差别不大。凌伟告诉记者,儿福院超过95%的孩子有身体残疾或各类疾病,这可能是他们被遗弃的主要原因。

在福利院,孩子们自小过集体生活,和小伙伴同吃、同住,共享“妈妈”——孩子们初学说话,对所有保育员、辅导员、社工、老师、医生,凡是女的都叫妈妈,男的都叫爸爸。

不到两岁的然然趴着婴儿床的围栏,抬起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记者。看见记者注意到他,他伸出手臂,要求抱抱。被抱起之后,他的小膀子紧紧环住记者的脖子,吃吃发笑,嘴里糯糯地念着“妈妈”。

孩子完全不认生,是儿童心理学上‘不安全型依恋’的表现。”凌伟解释,依恋是指孩子与其照料者——一般是母亲——之间的一种强烈而持久的情感联接,依恋情绪形成于1岁以内,安全型依恋的孩子把母亲当做探索外部世界的基点,不安全型依恋的孩子对母亲没有信心或关系淡漠。

正常来说,6个月以上的孩子会害怕陌生人,要在照料者鼓励下才能与陌生人交往。然然主动大胆的行为,是不安全型依恋的表现。

依恋情绪影响人的个性发展,安全型依恋的孩子更自信、更合作、更友好、更有好奇心、更有能力;不安全型依恋的孩子更容易有情绪障碍、学习障碍、社交障碍,青春期容易激动、暴怒、走极端,人际交往中不是过度自卑就是过度活跃。”凌伟对福利院儿童的依恋类型做过测评实验,发现不安全型依恋的孩子占79.5%,安全型占20.5%。而社会上孩子的不安全型、安全型比例大体是30%70%。

母亲和家庭环境缺失所造成的影响,很早就附着于孩子的人生。保育员是儿福院里最接近母亲的角色,每20人左右的照料小组配备9名保育员,分3个班头,每个班头3到4人。这是儿福院所能做到的最大照护比例,但是比起家庭环境中一对一的母子关系,仍然相去万里。随着孩子年龄和身体状况的变化,他们可能需要转组,每一次转组就要改换照料者。

我们的孩子需要更多理解

凌伟200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专业,进入儿福院康复中心,开展自闭症儿童的康复矫治。2009年成为教育科科长,负责孩子们的教育工作。儿福院有能力接受教育的孩子,一部分在院内的特殊教育学校“启心学校”就读,一部分去院外的社区学校、聋哑儿童学校就读。

能送到院外读书的全部送出去,尽可能让他们和普通的孩子一起成长,哪怕过了两三年适应不了再退回来,至少我们尝试过了。”凌伟35岁,已经为小学、中学、中专甚至本科的孩子担任过“家长”,在对口小学和中学的历史上,他可能是被校长老师“传唤”次数最多的家长。

儿福院的孩子要跟上社区学校的教学进度,不是桩容易的事。除了学业,很多孩子还会遭遇社交障碍。凌伟表示,儿福院孩子在身体和心智上的发育程度,比正常孩子至少慢半年。

教育不是学校单方面的事,孩子的学习成绩和校园表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长的配合和投入程度,比如,至少要督促、辅导孩子完成家庭作业。可是儿福院的孩子没有这样的条件,院内学校的老师和社工们到点下班,照料孩子起居的保育员大多学历有限,辅导不了。负责与学校对接,接送孩子上下学的社工,一人管10个孩子,难以兼顾。

因为孩子不能完成作业,社工们过去经常被学校批评。一度,有对口学校的教师和校长质疑儿福院的教育工作,“到底有没有用心教孩子?”刚刚入职的年轻社工经不住校方的批评,几次哭着回院。

2009年,凌伟定了一项新制度,儿福院启心学校的40多名教师,每天安排两人加班,在晚上6点半到8点半,为院外上学的孩子们辅导作业。孩子们分成三个班写作业,当班老师要在家长联系册上签字。这一来,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比过去大有提升,最近5年内,儿福院先后考出了十五六名大学生。

从相对封闭和单一的机构中走出去,接触另一种生态,孩子们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学习和社会相处。在学校里,儿福院的孩子有时因一些“恶习”被指责,比如乱拿别人的东西,比如打架。

必要的吃穿用度之外,儿福院每月给孩子一点零用钱。除此以外,这个集体生活环境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不分你我的。”凌伟向校方解释,儿福院的孩子到了你我分明的外部社会,需要时间重新学习和适应,“我们的孩子需要更多理解”。

2010年前后,初二女孩达达在学校打架,把一名同学打成了轻微脑震荡。凌伟照例带着孩子去赔礼道歉,对方家庭要求赔偿500多元医药费。凌伟不护短,让达达用自己的零用钱赔偿,“这是一次机会,让她知道打架会产生什么后果,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达达脾气火爆,个性要强,同时也是聪明独立的孩子。她的成绩向来不错,去年参加高考,按照儿福院的规定,考上公办大学,学费由福利院出,读民办大学只能自费,“民办大学费用太高,我们不鼓励,”凌伟和达达商量。达达坚持要读本科,“民办的我自己出钱!

最后,她果然考了个民办三本,小姑娘君子一言,准备用她存的零钱和打工收入交学费。凌伟跟她谈了个“契约”:如果拿一等奖学金,奖学金充学费,不足部分由儿福院出;拿二等奖学金,充完学费之后的额度,儿福院出90%;三等奖,改80%;什么奖也没有,40%。双方达成同意,签字画押。凌伟说:“又是一个机会,让她学着按契约办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这个孩子心里状态成熟了

2009年9月,末末第三次离家出走。他那年上初三,早上离开儿福院去学校,下午没再回来。

人们找到末末,是在第二年的春节之后。他在河南中路一家烤鸭店打工,有天想起给过去寄养家庭的家长打电话,寄养家长约他见面,证实了他的情况,得到他的同意之后通知儿福院。第二天,凌伟过去把他接了回来。据说末末在烤鸭店做得不错,老板听说他是未成年人,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我蛮看好你的,长大以后再来哦。

回到儿福院,平常照顾末末的阿姨激动地大骂:“儿福院哪里对你不好?我有任何地方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告而别?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当着寄养家长的面,阿姨万般委屈收也收不住。

凌伟理解那种复杂的心情,“有想念,有委屈,有埋怨,有无奈。”“每个儿福院的员工,再尽心尽力,也不可能像父母一样,把心系在唯一的孩子身上。每个孤儿心里都有复杂的小宇宙,要了解他们,接收他们发出的各种信号,我们应该投入更大的精力。”凌伟又设计了一套规矩,把孩子们按照心理状况分成三级,要求社工以一周一次、双周一次、三周一次的频率定期和他们交流沟通。

末末后来上了技校,在技校读书期间,又表露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凌伟发现了,和他商量:“你就要成年了,成年之后儿福院会为你找住地、找工作,做好安置。你这么认真,今后可以生活得很好。不要再离家出走了。”末末答应他:“18岁之前保证不再出走。”现在,中专毕业的末末正在等待安置,凌伟问:“还记得以前离家出走的事吗?”末末笑笑,没有正面回答,“不要说啦,那个时候蛮傻的。

听到这句话,凌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个孩子的心里状态稳定了。

儿福院现在最小的孩子,今年3月刚刚进院,看上去出生不久。他在茉莉园的婴儿床上熟睡,小胸脯自顾自起伏,对热闹的世界浑然不知。45天观察期结束后,根据诊断结果,他会被送往别的照料小组。如果不被人领养,他应该会在儿福院度过成年之前的日子。

那真是人生中又漫长、又特殊的时期,我们的工作,就是陪伴一批又一批孩子长大。”凌伟说,成年后的孩子离开儿福院,有些人进入社会,那时候,独自一人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有父母家庭的孩子,是从一套社会关系中成长起来的,那套关系塑造和维系着他的社会角色。孤儿院的孩子孑然一身,要独自寻找他们的社会坐标,重新确立自己的社会角色。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样长大的,也许更能理解他的孤独,更懂得怎样善待社会的‘少数派’。”凌伟说,陪伴和照料的目的,应该是给孩子们更多抵御孤独的力量。(文中孤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