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乐器的爷叔:做琴要看心情 提醒顾客少买彩票

26.07.2015  09:26

  原标题:肇周路上修乐器的爷叔,做琴要看心情

  冯顺成,上海人,今天虚岁67,在肇周路上经营着一家修乐器的铺子。铺子门口挂着琳琅满目的牌子,彩票广告和修乐器的信息毫无违和感地展示在同一空间里。本版图片/星期日周刊记者杨眉

  在吃货界,这条略显破旧的肇周路绝对是“大咖云集”的人气美食地带,比如耳光馄饨、长脚面线,还有名气响彻上海滩的“辣肉丝面”,一到饭点门口排队的人就啪啪满,无论白天夜晚都有人慕名而来“签到打卡”。相比之下,这家与辣肉丝面馆不过几个店面之隔的“乐器铺子”显得无比低调隐匿,要不是这里还神奇地兼营着彩票生意,实在很难不让走过路过的行人无视它,还有铺子里那位和铺子一样低调的爷叔,永远是一副温和平顺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和皱纹都亲切得像邻家大叔,扶着眼镜帮客人取彩票的同时不忘加上一句,“小朋友,少买点噢。

   回去被老婆打屁股辰光,不要讲我没提醒侬

  “爷叔,今朝开大乐透伐?”一位胸前挂着工作吊牌的大个子出现在铺子门口,他嘴上叼着烟,微微弯下腰,眯起眼睛顺着铺子的玻璃窗往里看,眼神里透着担心和期待。“今朝不开哎。”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的爷叔和气的声音从玻璃窗里传出来。

  “各么买点喜气羊羊。”大个子略带失望地从裤兜里掏出钱递到玻璃窗里。爷叔一边扬起头取下挂着的彩票递出去,一边讲,“少买点,勿要上瘾啊。”“难般呀。”大个子笑笑,刮开彩票后,他摇摇头,“没中奖,继续打。”爷叔摇摇头,近视眼镜后面的眉头皱起来,“好唻好唻,白相过就可以唻,回去被老婆打屁股辰光,不要讲我没提醒侬噢。

  工作日的中午是小店比较热闹的时段,附近不少上班族会趁着午休的时间来买彩票,三两个人往门口一站,就显得很拥挤了。这是7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中午,马路上的热气让每个人都恨不得立即来一桶冰水降降温。肇周路的这间小店紧贴着老房子的过道,门面的宽度还不到两米,琳琅满目的手写牌子挤在一起,除了玻璃橱窗外,其余的空间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小店的店招很长,白底红字的招牌上写着“专修电吉他、信司、钢琴、合成器、传真机、无绳电话”。其余各类手写牌子上的内容都与乐器和彩票有关,比如“民国京胡”、“钢琴调音”等,牌子的形式很丰富,有的是纸牌,字写好后贴在玻璃上,有的是落地的三角牌,还有的是挂在墙上的木板,上面贴着一张旧旧的纸,用绿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好像恨不得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填上去,好让路过的人知道。其中有块很特别的牌子,像一把木吉他倒挂在橱窗边,上面分别用手写的中文和英文标着“修、收、售旧乐器”等字眼。

  小店的左边是一道窄窄的黑色木门,木门背后是一条只能容纳一人经过的通道,暗幽幽的通道尽头住着一些人家,不时传出低低的听不分清的说话声。上午时分,身穿睡衣的女子会端着痰盂,从过道里出来,拐进不远处的另一道门里。

  透过铺子的玻璃窗往内看,一台棕红色的彩票机旁边,密密麻麻排布着各类乐器,吉他、小提琴、二胡、小号……仿佛走进了一家乐器宝库,墙上挂着的、天花板上吊着的,目之所及全是乐器,其中不少乐器都是慕名而来的客户送上门来的,请爷叔帮忙修理。在这间“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铺子里,乐器、彩票和各种杂物比如鸟笼、线圈共处在这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凌乱但有序。

  爷叔名叫冯顺成,从他瘦瘦的身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虚岁已经67的老人。这天店里的生意不算太忙,他弯腰站在一块狭小的工作台前,就着略显昏暗的灯光,拿着一把小毛刷子,认真细致地清洁一把还没有上漆的小提琴。“为啥要卖彩票?为了给老婆解恹气呀,伊登在屋里厢没啥事体做,老是结绒线么对脊椎不好的。

  冯顺成在音乐圈里的名气颇响,不少人称他“大师”,他为衡山路、新天地等不少酒吧修过乐器。除了修乐器,冯顺成还有一手制琴的本事,铺子里挂着不少做工精致漂亮的吉他、小提琴,其中不少是爷叔自己做的。一只毫不起眼的笔筒在他手里能魔术般地变成一把二胡,十年前他在一次乐器展上淘到了一块好木,放在家里像好酒一般存了十年,最近他决定拿出来制琴,“我做琴帮人家两样的,要看心情,心情好的辰光拿出来做一歇,所以这把琴做了足足十天,前两日有人开价两万块要买走伊,我没有卖。

   到德大吃西餐吃咖啡,菜单从头点到底。

  7月末的一个上午,冯顺成把店里的生意交给妻子,自己背一把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产的夏威夷吉他,到多年的朋友老王家里去做客。冯顺成说,这把吉他跟随在他身边很多年了,曾经吉他的主人是杜德伟的母亲张露女士。当时这把琴已经坏得不能再弹了,张露女士的弟弟对冯顺成讲,如果他有本事修好,那这把琴就送给他,结果冯顺成真的把它修好了。如今冯顺成已很少有机会作为一名吉他手去弹它了,偶尔“手痒”的时候便拿出来拨一拨。

  老王弹钢琴的水平一流,行云流水,“夏威夷吉他的声音老好听额,软软的、嗲嗲的。假使是在海滩边弹奏,吹着海风、喝着小酒,不要太适意噢。”在老王的家里,冯顺成坐在沙发上,把夏威夷吉他放在腿上,左手握金属滑棒按弦,另一只手带着铜片制成的金属指套拨弦,与老王合奏了一曲夏威夷民歌《骊歌》。多年没有弹琴,冯顺成显然有一点生疏了,但吉他那轻柔华丽的音色依然悠扬且富有旋律。曲罢,他对自己的演奏并不满意,叹了口气,“长远不弹,一塌糊涂噢,好在有老王侬托牢我。

  在冯顺成的记忆中,从出生的时候开始,钢琴、吉他、二胡这些乐器就没离开过他日常生活的视线。冯顺成5岁左右时,父亲就过世了,但过去父亲弹钢琴、拉二胡的画面一直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从小他就喜欢接触乐器,尤其喜欢拆家里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被家里人几乎“打死”过好几回了。家里的钢琴、二胡、蔡司照相机、大型落地钟、手摇唱机……什么都拆,这也让他练就了一身修理的本事。如今这间小小的乐器铺子,他已经营了十几年,从无到有,因为常常能搞定不好修的乐器,小店积累了许多客户。“侬勿要写我修琴的事体,这方面,我觉得没人能跟我较劲唻,我是无所谓的。”冯顺成对记者说。

  在冯顺成的人生里,乐器像一叶飘摇的扁舟,晃荡地陪着他泅渡生活的暗流。那个年代,家境宽裕的冯顺成出身并不好,中学毕业后,冯顺成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像一颗螺丝钉那样待着,便开始帮别人修乐器、修表,又到寄售商店里去买坏掉的旧家具回来修,修好再转手卖出去,加上教教学生弹琴,收入还算不错。那时一般人的工资只有30多块一个月,冯顺成常常能赚到100多块。

  “混迹”在社会上,在家人的眼中,他的形象是一枚自以为是、我行我素、不务正业的青年。那段时间他认识了许多音乐圈的达人,比如上海第一个摇滚乐队“中国披头士”的成员荣尊文,他们过着表面不羁的生活,演出结束后背着吉他走在路上总有超高的回头率,经常有追随他们的粉丝主动递上烟来,一些狂热的粉丝甚至甘愿掏出一个月的工资请他们吃顿饭。他们常在一起聚会,偷偷尝试各种时髦的事情,比如一起抽雪茄,到德大西菜社、上海咖啡馆去吃西餐,把印着毛主席语录的菜单从头点到底。“现在想想老戆噢。”冯顺成摇摇头笑。

  这种看上去蛮有面子的生活,背后却蕴藏着巨大的风险,他至今记得,曾在百乐门舞池红极一时的音乐人中间,不少人都在文革期间背着琴挂着牌子被拉到台上去批斗。比如与冯顺成关系很好的周康林(音)曾是百乐门名气响当当的吉他手,文革期间被判为教唆犯,还有当年红极一时的Jimmy King(音)后来去大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每天养鸭子拉二胡,不敢再提自己会弹吉他这桩事。“伊拉这批老一辈的音乐人,皆不敢帮阿拉这帮小年青接触,一不当心就会被批为教唆犯,但因为我会修琴、修无线电,所以周康林老欢喜我的,伊欢喜听外国的爵士乐,想请我帮忙调,阿拉见面皆不敢讲明,伊讲,无线电坏了,帮我调一调,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我就帮伊把无线电调到音乐信号最强的地方。现在想想老吓的,还好当时周康林被批斗时没有把我讲出来。

  冯顺成特别记得,有天下午,自己和一位弹琴的朋友在公安局对面的路崖前坐着,看大货车拉着一批一批的人从公安局里驶出来,“伊个辰光心里老难过的,晓得伊拉很可能是抓起来送到新疆去劳动改造的人,心里总有一种感觉,讲不清爽哪天自己也会跟伊拉一样的命运额。但是有啥办法?迭个辰光老困难的,阿拉没机会去做其他事体呀。”这样的担心和害怕一直伴随着冯顺成,他讲:“我觉得自己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来,常常觉得好怕,有时候还是会想想,自己是不是跟人家不一样,还是有点不务正业。

  对冯顺成来说,那段时期也有特别开心的时候,因为二胡拉得好,他曾有机会参加工农兵小分队。他尤其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有段时间里,几十万吨货物堆在上海港,当时的上海市委动员全市打一场人民战争,将货物搬运走,并安排了两支小分队去举行慰问演出,一支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乌兰牧骑小分队,一支就是上海工农兵小分队,两支队伍轮流演上半场和下半场,在上海港的一个大礼堂里演出了整整一个星期,冯顺成也跟着去了,并在现场认识了当时在乌兰牧骑小分队的闵慧芬。看到自己的“偶像”,冯顺成觉得很高兴,嘴甜的他总是粘在闵慧芬后面叫她“姐姐”,在演出的这几天里,冯顺成不但有机会和自己的偶像交流,还得到了她亲授二胡技巧的机会。说起这段经历,冯顺成脸上的笑容咧得像个孩子。

   我欠伊六十多块,结果伊请吃宵夜用掉100块。

  冯顺成的父母都是广东人,年轻的时候来上海做生意,所以冯顺成喜欢自称“小广东”。读书期间参加“大串联”时,他多次乘火车途径广东。在广东时,当地的好朋友曾劝他一起游泳偷渡到香港去,但他终因“九死一生”的风险而放弃了。八十年代,下海的浪潮席卷而来,冯顺成也决定去深圳闯一闯。1983年,冯顺成从上海到了深圳,在酒吧里弹吉他的日子,他认识了一位在酒吧里做时装模特的苏联女孩耶莉娅(音),耶莉娅身材高挑,非常美丽,她租住的房子里常常坏东西,每次她都会找冯顺成帮她修。当时耶莉娅住在三楼,经常有人为了偷看她,顺着墙壁外的水管爬上去,这让耶莉娅很害怕,冯顺成帮她想了个主意,在水管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猪油,从那以后,再没有爬管子的人能成功了。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互生好感,成了恋人。有一天耶莉娅问冯顺成,哪里能搞到狮子老虎,冯顺成吓得跳了起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耶莉娅以前在自己的国家是一名驯兽师,冯顺成建议她到菜场去买只土狗回来养。于是两人花了30元买回一只土狗,回来后耶莉娅给狗狗搭了一个防雨棚,还每天非常细心地给狗梳毛,为狗清洁粪便,不断地和狗说话。冯顺成当时心里有些疙瘩,“我老不理解的,我想侬帮我多讲讲话也好呀,帮狗讲言话有啥意思?”没想到半个月后,这条土狗就成了一只四处去表演的明星狗。后来,由于母亲的激烈反对,冯顺成非常痛苦地放弃了这段异国情缘。

  分手的时候,耶莉娅对冯顺成说,“我想去你出生的地方看看。”于是冯顺成战战兢兢地带着耶莉娅回到上海。当时正值冬天,耶莉娅裹在军大衣里,头戴大棉帽,脸上蒙着大口罩,在天寒地冻的上海街头与冯顺成斩断情丝。

  1986年,与女朋友分手后的冯顺成回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后,决定去澳大利亚过留学生活,读书之余,他去赌场里弹吉他、拉二胡补贴家用,在琴行里为客人修琴,还在当地的宠物收留中心里做义工,短短一个月就成了收留中心的一块“招牌”。经过他训练过的狗,总能被人领养回家。“伊个辰光登在国外,最大的好呢,侬随便讲啥,从来没人管侬,也没啥思想好或者不好,阿拉这种人不欢喜去讲啥坏话,就想做自己欢喜的事体。

  去澳大利亚前,他与追随自己多年、小自己10多岁的“小粉丝”结婚了,在孩子出生之前,他决定放弃在澳大利亚定居的机会,选择回到家人身边。那时正值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疯狂的“走穴”风潮刮起,冯顺成凭借自己的人脉也组建起了一支乐队,投入到“走穴”的大军中,他去过全国许多城市与乡镇,一站一站地跑,有时为了帮其他乐队救场,一接到消息就要连夜乘数个小时的车赶过去。“刘晓庆、刘欢,交关名人阿拉皆请过的,当时辰光乱哄哄的,到了那里就直接上场,从来没啥彩排的讲法,阿拉还算好的,有些差的乐队连音都不准,十几把吉他一道弹,乱哄哄的,一个人登了舞台前头唱,唱到哪里结束也不晓得。

  冯顺成是做“穴头”的,要负责给乐队其他人发工资,偶尔也有亏钱的时候,冯顺成就自己垫钱。有一次出去“走穴”亏了本,当晚回到上海,冯顺成家里没有足够的现金付队员的工资,他便开着摩托车去朋友家借,然后一家一家敲门去送钱,最后一家是乐队鼓手,当时已经是半夜了,冯顺成站在对方家门口拍门被大骂。鼓手在怒气中打开门才知道了原委,感动之下执意要请冯顺成吃宵夜去,“我欠伊六十多块,结果伊请客吃宵夜用脱100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