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上海交大罗萌:他是遗迹的一部分,却不介意向未来开放

22.06.2016  04:22

今年是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诞辰110周年。维斯康蒂入行不算早,但战果辉煌:从37岁的第一部影片 《沉沦》,到70岁离世,一共执导了近20部影片。数量不是关键,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维斯康蒂是公认的“高门槛”导演:他的电影往往很长,三四个小时不稀奇,但史诗般的恢弘容量,又令人觉得,即使几个小时,也已到达快要胀破的边缘;此外,节奏感趋于缓慢,人物对话趋于抽象,近乎小说语言,同样给普通观众带来障碍。对于影迷而言,维氏更大的魅力体现在他那“精神分裂”般的前后分期: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维氏是新现实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他大多沉浸在对已然消逝的贵族时代的缅怀中,画面被华丽的洛可可风格填满。    

总而言之,“时间”是维斯康蒂作品一以贯之的关键词———无论是 《大地在波动》 (1948)、 《小美人》(1951)、《洛可兄弟》 (1960) 中强调共时体验的底层关怀,还是 《战国妖姬》 (1954)、《》 (1963)、《魂断威尼斯》 (1971) 里对历史巨变瞬间的回眸,均毫无例外地让时间轴线在舞台中央铺开。至于人物,不管亲王、伯爵、劳动者还是资产阶级新贵,都必须以“时间”的无形之手为指向。就算在那些被认定为最具怀旧气息的华美画面中,历史意识依然是清晰的。这就保障了,无论表面上如何可比,维斯康蒂还是远远超过某些任性沉迷“昔日之美”的创作者。    

家庭照片”是维氏喜欢的道具,照片对他来说,有表明时态的功能,再具体点,电影中,每当照片出现,一般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完结,或者即将完结。《大地在波动》 里,西西里岛渔民纳多尼一家不堪鱼贩和船主的压榨,决定单干。一次暴风雨,他们失去了渔船,没了房子。弟弟忍受不住,离家谋生去了。在他踏出家门以后,镜头停驻在墙头悬挂的全家合照上。而影片最后,剩下的兄弟三人,被迫重新加入渔民的行列;家中,妹妹擦拭了照片,重新挂上墙头。画外音出:“严酷的大海夺去无数水手的生命。”类似地,《洛可兄弟》 里,母子五人从乡下来到米兰,住进贫民窟,开始为生计犯愁;借助突然闯入的女郎的视线,镜头转向这家人的合影,一个个辨认:“这是西蒙,这是西罗,这是洛可……”不动声色地拧开倒计时阀门。《魂断威尼斯》开头,古斯塔夫取出行李中女儿和妻子的单人像,放在房间的两端,他亲吻了女儿———后来,在回忆的片段中,装着女儿的小小棺材渐渐消失在花园深处。    

》 里虽然没什么现成的家族肖像,但教堂一幕中,镜头从亲王一家每位成员的脸庞上拂过,缓慢得近乎定格。留恋的余味中,是不怎么迟疑的闭幕口吻。人物直接成为肖像,《魂断威尼斯》 里也有:得了瘟疫的古斯塔夫,为了美少年,在理发店里染黑了头发涂白了脸。这是古斯塔夫提前为自己化好的遗容。在一帧帧“遗迹”的展示中,维斯康蒂实现了同情与冷酷的奇妙汇合。也许,正因为二者兼容,维氏创作中的价值向度,才不至于那么单一。最好的例子是 《》。19世纪后期,西西里岛进入风暴前夕,贵族阶层式微,新的统治阶级即将登场。亲王深知自己不属于新时代,但也体谅侄子的野心,赞成和资产阶级新贵联姻,争取他的前途。忠仆不同意联姻,认为丢尽了贵族的脸面,老亲王回答:“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另外,这桩婚事并没有被表现为一场捏着鼻子的交易:作为联姻对象的资产阶级家庭,尽管父亲因为把燕尾服当高贵遭到嘲笑,女儿安杰莉卡却是一出场就压倒了所有人。为什么? 因为美。安杰莉卡的美,不仅在于外表,也在于活力。跟点头哈腰的父亲不同,她全然没有表露出对老贵族的战兢和附庸:宴会上,安杰莉卡放声大笑,毫无礼数,使得不少人讪讪离场。然而,她的美抵消了她的阶级“污点”。跟她相比,贵族小姐枯如槁木。安杰莉卡的美,代表未来。美的未来性,同样体现在 《洛可兄弟》 中。有一个画面,镜头从哥哥西蒙的脸移到弟弟洛可的脸上:西蒙在抽烟,犯了拳击手的禁忌,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开始下坡;而阿兰·德龙饰演的洛可的脸,英俊,明亮,他是这个家庭的未来,或者说,他的美里寄托着纯洁生命幸存的可能性。    

除了美少年以外,伯特·兰卡斯特大概是维斯康蒂最爱的男演员:《》和 《家族肖像》 (1974) 都由他领衔。人物类型上也有共通性:一个是站在时代门槛上的老亲王,一个是看守传统迷宫的老教授。以兰卡斯特为媒,维斯康蒂托付了他的浪漫主义:在这两部电影中,兰卡斯特塑造的角色成功担当了勾连“遗迹”与“未来”的重任。他是遗迹的一部分,却不介意向未来开放,即使这开放中包含自我毁灭的味道。《》 里,美得令人窒息的安杰莉卡,对老亲王情有独钟,邀他共舞,她的未婚夫则识趣地后退,甘愿成为这一风景的观众;《家族肖像》 中,老教授水晶般的品格,成功吸引了新时代酷儿,他们虽然不懂油画不听古典乐,却甘心围绕他。如果由此批评维氏自恋,就太简单化了,因为,老亲王和老教授,他们的“跨时代”,并非靠抹杀时间痕迹实现,而恰恰提示了时间的无情流逝,是一种“为时已晚”的美学感喟。感喟一声,但并不企图弥补;维斯康蒂的“华丽”,往往与“节制”携手而行。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来源:《文汇报》 2016.06.21 第10版 人文聚焦  

原文: 他是遗迹的一部分,却不介意向未来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