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上海交大陆邵明:乡愁的时空阐释与新型城镇化建设
新型城镇化发展必须考虑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维系与塑造。健康的家园小环境能陶冶情操,培育积极的乡愁情感,也是健康的家园大环境网络的基本单元。合理利用家园中的山、水、森林、绿地等自然资源,为家园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条件,使得乡愁情感不仅有依恋安放之地,而且被赋予新的内涵与力量。
中国人心目中的“乡愁”是什么?唤起乡愁的时空要素有哪些?这些问题的解答对于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发展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乡愁不同于怀旧、恋地与思乡病
人们通常将“乡愁”与心理学的“怀旧”(nostalgia)、地理学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以及医学的“思乡病”(homesick)混淆在一起。关于怀旧,英国牛津字典的解释是“向往历史、过去的一种情感”,也就是说,怀旧侧重在时间维度。根据地理学者段义孚的观点,“恋地情结”是一种基于地理环境的认知、态度、价值及其依恋;即,恋地情结侧重于空间维度。从医学角度来看,思乡病是“因为一个人并非身处家乡而感觉到的痛苦”,伴随着出现“胸腔紧迫、喉咙紧迫、胸口疼痛”以及甚至会引起绝望的情绪等症状。
乡愁与这些西方学术名词有一定的关联但不等同,通常随着空间、时间及其场景的演变而引发主体的情感关爱与审美。中国人的乡愁有着独特的东方背景。从1912至2014年百余年间的文献数据可以发现,中国人对于“乡愁”的基本共识:首先是一种对于“故土”地理空间的“情感”;其次是对家乡“过去”时间的一种“记忆”及其对家园“未来”的期望。这种对于家乡的思念与依恋情感在儒家文化主导的社会中尤为普遍与突出。
乡愁:追寻自我生存、社会情感以及自然生态的美学思辨
据《说文》解释,“愁”者,“忧”也,从心;本意是心里牵挂着什么。从本质上看,乡愁是一种源自主体体验的情感。从民国到当代,中国人的乡愁情感总体来看是“积极”的。相比“悲”、“忧伤”等“消极”情感,伴随乡愁出现的“关爱”、“美”等积极情感具有绝对优势,同时呈现为一种“批判”与“思辨”。它隐含了一种人们带着乡愁追寻自我生存与生命意义、追寻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的美学思辨。同时,这种追寻自我生存的主体逐渐转向大众群体,乡愁也由传统单一的“文化乡愁”、“爱国情怀”演变为对于“理想家园”的精神追求。
从构词法上,我们也可以发现,“乡愁”是偏正结构,没有了“乡”也就没有“愁”的情感来源。乡愁的空间意象中“家”的印象占主导,其中“家”与“乡”的故事构建了“小乡愁”,“民族”与“国家”的故事构成了“大乡愁”。从微观的空间意象、中观的地方情结,到宏观的文化认同,一方面体现了一种强烈的传统社会结构的烙印,另一方面也印证了管子的观点“国者,乡之本也”,即家国念。
我们通过文献分析以及问卷调查,勾勒出中国人乡愁的空间意象:日常居住空间、邻里交往空间以及自然小微环境。人们通常对日常生活中的公共空间、学校以及地标性建筑物等记忆场所具有独特的记忆与情感。纵观桥、道路、井、街、庭院、广场、码头等公共空间,人们对路径、街道等线形空间的记忆与情感依恋比较明显,其次是对井亭、庭园、戏场等节点空间;在公共建筑场所中,学校与标志性建筑给人留下独特的印象,墓地与庙宇也具有不可忽略的唤醒作用。除了建成环境的空间意象,家乡的“水”、“山”、“花”、“树”、“虫鸣”等自然场景的空间意象也是乡愁记忆中的重要载体。众多乡愁文学作品往往以思与诗的方式回忆故乡生活中的环境场景,来表达一种对人与环境和谐相处的乡情与梦境。
乡愁的时间意象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乡愁记忆中的时间印象主要聚焦在青春与儿时,并贯穿于主体的全生命周期。同时,时间对于乡愁的唤起具有独特作用。从主体的生命周期来看,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愁情感越来越强烈;从节气来看,春节、清明、中秋等传统节日具有较明显的唤醒作用。此外,乡愁的这种时间意象与主体感知的气候、儿时的美食等关联在一起。例如,雨夜等特定的时间语境对于主体乡愁情感的唤起作用也较鲜明。
可见,乡愁具有唤起情感、增强社会纽带、追求理想家园的力量。关注乡愁的时空意象,实质上是体现了一种以人为核心的思想,体现了对主体的生存方式、邻里社会空间与其自然环境的关注。这充分体现了新型城镇化的重要目标,即以人为核心的建设任务:敬重人民,造福人民,让普通百姓有尊严地生活。
关注乡愁的主体及其家园,实质上是对不同个体的情感、生存权利的尊重。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回忆描述中的美好情景、人与事是一种自我情绪调节的机制,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抵抗负面情绪。乡愁反映了主体对家与其安身立命的场所的依恋,反映人们追寻现实幸福的需求。这种乡愁情感唤醒机制同样具有抚慰孤独、追寻自我、赋予力量的作用。
城镇化要获得情感认同
结合新型城镇化建设,关注乡愁就是要让城镇建设获得大众的情感与社会认同。一方面,要保护传承好家园中的记忆场所,避免社区文化与地方记忆的消失或者断层;另一方面,运用乡愁主题来重构记忆场所、复兴街道,塑造让人愉悦、值得回味的环境。总之,要为人们塑造安放乡愁的、有归属感的情感空间,让这些场所在历经时间的洗礼后还能在未来唤起美好回忆。
关注乡愁意象中的空间特征,也就是关注人与社区之间的和谐关系。这也符合新型城镇化以人为本的核心思想。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乡愁情感空间往往是我者与他者生活、学习、交往、生产的场所,包含多样化的邻里空间、人性化的公共场所、有故事的公共设施等。这些集体记忆场所对于重塑社会纽带、邻里关系、社区归属感具有积极意义。
结合新型城镇发展来说,我们需要构建公共空间的社会逻辑、交往意义与其集体记忆。首先,合理建构多样化的社会服务场所,例如学校、博物馆、剧院等,以传统仪式、乡愁记忆作为媒介,为不同人群聚会交往提供场所与机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加强人与社会的情感纽带。其次,保护和活化具有集体记忆的邻里空间,一方面要有针对性地保护公共空间特有的文化基因,包括地名、特色商铺、有故事的建筑等,另一方面要将街道、广场、绿地等背后所隐含的地方精神、民风、社会秩序、行为习惯、基本价值观、乡土知识等,进行诠释、传播与活化,从文化、社会、经济、环境多维度增强活力,形成新的凝聚力。
从人居环境角度来看,乡愁意象中的一草一木蕴含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家园中的建成环境与自然景观的关系。不同的自然地理条件塑造了不同家园景观,乡愁的载体、内容、情感有所不同。无论是伤感的乡情还是美丽的故土,映射了乡愁主体对家园小环境与自然大环境的责任与敬畏。
以上种种,意味着新型城镇化发展必须考虑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维系与塑造。要实现这一目标,可以从三个方面着手。首先,是正确认知家园小环境的自然生态价值与审美意义,善待家园小环境中的一草一木及其微循环系统。这是以往城镇化建设所忽略的一个方面。健康的家园小环境能陶冶情操,培育积极的乡愁情感,也是健康的家园大环境网络的基本单元。其次,尊重家园大环境的自然要素及其自然规律、演变机制,包括家园中的水、空气、土壤等自然要素,维护修复好家园的生态系统。此外,合理利用家园中的山、水、森林、绿地等自然资源,为家园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条件,使得乡愁情感不仅有依恋安放之地,而且被赋予新的内涵与力量。
总之,未来的城镇化不是让乡愁变成乡痛,而是如何让乡愁变得更美,这也是每一位中国人的“家园梦”。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我国城镇进程中记忆场所的保护与活化创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来源:《文汇报》 2015.12.25 第15版 文汇学人
原文: 乡愁的时空阐释与新型城镇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