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他曾公开“悔少作”

30.07.2014  12:24

前天下午接到同师门黄昌勇教授(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电话,得知先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鸣树)“不行了”——进了新华医院重症监护室,因过了每天仅一小时的探视时间,只能与师母商定昨天14时30分前往。不料,当天上午连接噩讯,昌勇第一个电话说发了病危通知书,半小时后再来电话说“走了”。

陈鸣树先生,1931年出生于苏州,从小热爱文学艺术。1949年9月参加工作,苏州文联执委兼秘书,非常标准的“解放一代”知识分子。1955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副博士研究生,师从李何林教授,学出科班。此时的陈鸣树先生属于朝气蓬勃的“新生力量”,凭才气早早成名,被周扬派到苏州的“文艺星探”看中,要他写一系列符合当时主旋律的批判文章,结集《保卫鲁迅的战斗传统》(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年),一举登上文坛,1961年调上海作协上海文学研究所。

“文革”中,他在作协看大门(这还是身体不好的优待,否则得下乡劳动)。1975年,他调京参加《鲁迅年谱》撰写,还是召集人。“文革”后,他要求回沪,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潜心治学。1990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博士生导师,1991年开始招收以“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为研究方向的博士生,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先生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鲁迅学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2002年,最后一位博士生傅杰祥毕业,正式关闭山门不再收徒。本人1997年才考入复旦大学,师从陈先生攻读博士。陈先生此前的博士生有黄昌勇、孙洁等。

先生以研究鲁迅起步,但最后治学成果集中于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主要论著:《鲁论小说论稿》、《鲁迅论集》、《鲁迅的思想与艺术》、《文艺学方法论》,以及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典》。《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典》乃先生晚年心血之作,以原始形态(即资料形式)翔实地反映一个世纪中国文学的行程,以纪年形式介绍各种类型的文学活动,是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次集成式梳理。

陈先生还发表了《20世纪初期中国文学观念之演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论丁玲、卢新华、王安忆、王小鹰的小说等。先生治学除了史料扎实与严密逻辑,还带有一种洒脱自如的神采,充溢着“名士风度”。先生对文学史宏观研究的气度,直接影响了弟子们。他十分注重对我们宏观思维能力的培养,曾给1997-1998届博士生开《小逻辑》导读。在先生的影响与指点下,历届博士生、硕士生先后出了一些学术成果。成果出在弟子身上,根子仍在先生这棵大树上。他教导弟子:为人须谨慎,为文须放荡。这里的“放荡”当然是要我们写文章敢于舒展。

我入学复旦后,先生会不时在小处约束我。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感觉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日后才意识到小处修炼的必要性。2000年,我复旦毕业,经先生推荐下,自杭调沪,入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他再敲打我:“仅仅研究文学,我是不佩服的。”这一声“不佩服”对我后来的由文转史,还真有点推动作用。

日常生活中,先生有三样爱好绝对上档次,至少名震复旦——拿得出手的水墨丹青、顶严寒战风雪的冬泳、真正地道的京剧票友。他曾问我:“你从事文学研究,得有一点艺术修养,琴棋书画,你喜好哪一样?”当得知我差点去吃围棋的专业饭,很是高兴。陈先生曾长年坚持冬泳,得过冬泳奖,常常大冬天一条西装短裤跑出来,成为复旦一道著名风景。

先生晚年惟一不开心的是那本《保卫鲁迅的战斗传统》,常常对我们弟子提及“悔不当初”。1999年,他于《上海鲁迅研究》第十期发表《我与鲁迅因缘》,对他1950年代一度被政治力量利用成为炮弹,伤害冯雪峰、许杰、徐中玉等时贤,十分歉疚。先生公开对青年时代那几篇“紧跟”文章表示忏悔,“我不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这些文章至今想来还十分内疚和汗颜,对为我涉及的前贤与时贤表示深深的歉意……”2000年秋,在他“七十诞辰”庆典上,众弟子派我做主题报告,回顾先生五十年学术活动。先生再三叮嘱我必须强调他青年时代的不懂事,当了“左倾”思潮的推助者。我觉得一个弟子说这样的话不甚合适,先生坚决不允,一定要我加上这一段。发言前,先生还特意要我讲得大声点。果然,讲到这一段时,一位党内老资格文艺战士怒目示我,认为我有伤师尊。

2004年12月19日,我在报上发了一篇《陈鸣树先生》,内有“青年盲目紧跟、中年迷惘失向、晚年幡然悔悟”。发表前请先生审阅,先生极认同这一概括。他还告诉我,1975年赴京后,拜访逆境中的冯雪峰,冯热情接待,并为他提供清代秘密会党的一些数据。事后,冯雪峰托人递话给先生:“要爱惜身体。他身体太差了,瘦得很可怜。”那人以为冯雪峰不知道陈鸣树撰文批判过他,对冯雪峰说:“这位同志曾经写文章批判过你,你知道吗?”冯答:“知道,在那时,不批判我能行吗?”陈先生对冯雪峰这种宽容大度感慨不已。

先生公开“悔少作”,文研界圈内还是多得赞誉。古人有云:道德文章。先生对个人历史主动负责的态度,使我们在向他学习文章学问与治学的同时兼学道德,学习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自己的历史。先生已去,静静长逝,走完一生,留下著作文章、留下沉思与忏悔。不仅亲属、弟子怀念他,鲁研界怀念他、文研界怀念他,相信后代学子还会从他的著作文章中认识他、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