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的女雕塑家

28.03.2015  02:56

  去年国庆期间,玉敏大姐来电话说,她给我做的头像已翻成青铜的了,她感觉还不错,承制的远程艺术公司的老板也是中央美院雕塑系的毕业生,做得很认真,只剩最后两道工艺了。她要在铜陵举行一个简单的赠我铜像仪式,就在这几天来接我,让我等她的电话。她说她马上要去铜陵,就急急忙忙放下了电话。

  阎玉敏1932年生人,安徽省博物馆一级美术师,著名雕塑家。她是新中国培养的首批七位雕塑家中唯一的女性。师从刘开渠、郑可教授,在中央美院苦读了八年,1959年以优秀成绩从雕塑研究生班毕业,中国雕塑艺术最高殿堂的大门就敞开在她面前,留校进雕塑艺术研究所早已内定。可却因为她不愿与打成"右派"的男友刘去病决裂,还宣布立即与其结婚,因此被"发配"到了安徽。

  我是先认识她的作品,后认识她人的。

  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是在五十多年前。那时我被选送安徽财贸学院理论师资班进修,在新建的合肥剧场看到一座3米多高的《安徽花鼓灯舞》的高浮雕。画面是安徽民间花鼓灯舞蹈艺人舞蹈的一个精彩瞬间。舞者形体优美,舞姿动人,随着裙裾的旋转飘动,仿佛能听到那具有强烈民间特色花鼓灯乐曲的旋律,感受到那独具个性的强烈节奏。那是阎玉敏到安徽后创作的第一件作品,当时在安徽和雕塑界引起过强烈的反响。很多喜爱艺术的人,争先恐后涌到合肥剧场观赏,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安徽画报》还把它印制成1961年的年历。

  第二次看到她的作品,是在九十年代初。我应一位书画家朋友之请,到河南出席一个国际书画邀请赛的颁奖典礼。活动结束后,友人邀请我们游览中州大地。在洛阳,主人陪我们参观白居易故居白园。在香山老人纪念堂里,我瞻仰一尊诗人的汉白玉雕像。雕像和像座是安置在山石之上的,和山体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诗人半坐半卧在山石之上,左腿平伸,右腿架在左腿之上,左手撑着山石,右手放在右腿膝上,自然悠闲,似在小息,似在眺望远近风光,也好像是在寻诗索句,风度潇洒,气质高雅,把诗人的高远胸襟,心忧天下的内心世界、气度和神韵刻画得淋漓尽致,活脱脱一个香山居士。纪念堂的构思也独具匠心,被设计成一个没有墙体的廊亭,雕像就与远近山峦融为一体,仿佛诗人独步山间寻诗觅句累了,随便坐到一块石头上。像座上有创作者阎玉敏的姓名。第三次见到她的作品是九十年代末,我到合肥开会,一位老友请我到肥西紫蓬山观光。很远就望到三座依山而立的二十二米高的大佛像。那是与美丽的紫蓬山山体融为一体的巨型高浮雕佛像。我被佛像庄严、曼妙和宁静的神态震撼了,他们天庭开阔,眉宇沉静,两手向上置于胸前,似在给众生祈祷祝福,紫蓬山因他们活了起来。我看着看着,似乎感受到了佛的慈祥气息,宽阔的气势和博大的胸襟。他的创作者就是我早就知道的那个有着神奇双手,能把泥土和石头变活的雕塑家阎玉敏。谁能想象得出,这些巨雕佛像就诞生在一个古稀老人之手!是什么赋予她这双手如此神奇的力量?她在和泥土、石块结伴的路上,遇到过多少激流险滩?我带着一串问号走进了她的工作室。

  她的雕塑工作室设在安徽省博物馆内的一排平房中,我见到她时,她穿了件风衣样的工作服,两袖和前胸都沾满了泥土,手里握着一柄刻刀,正在继续为紫蓬山尚未完成的五百罗汉浮雕制作小样。室内到处是工具和半成品雕塑,到处是泥土,连个干净站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虽初次相见,却彼此倾慕已久,一见如故,她拉着我的手,就像老朋友那样把我领到她家,博物馆后面的高知楼。

  一进客厅,我的目光就被琳琅满目的大小雕塑作品吸引住了,还误以为走进了博物馆雕塑艺术陈列室呢,地上、台子上、博物架上,能放东西的一切地方,到处都是泥塑、石雕,更多的是已烧成了紫砂,大的高达一米五六,宽一米四五,小的只有几寸大小,摆得满满当当的。我目不暇接,惊喜不已。她有些自得地一笑,指着环室而立的博物架、台子和墙拐上的诸多雕塑对我说,这都是她保留下来的作品小样。我们就那样手拉着手,一件件看过去……

  2001年8月,我们还结伴去了趟敦煌。她曾在敦煌帮助艺术研究院修复那些漶漫已久的洞窟,我在展览大厅观赏到了她为莫高窟复制的数座洞窟佛雕,个个优美,富有神韵。

  我只要去合肥,我们都要争取见一面。有一次在她工作室,她说她有个设想,要为我做个头像。我曾为五位大画家写过长篇传记,可我从没向他们索要过画。除了亚明先生主动给我画过画,我没有他们中任何人的作品。不是我不喜爱他们的艺术,而是我不想让人误会,以为我写他们是为了他们的画。做件雕塑决非易事,远非一张国画或一幅油画能与之相比的。我笑着说,好呀!这件事我也就不再提起。几年后,我到合肥市开会,她到宾馆来看我,一进屋她就忙开了,先是从各个角度给我拍照,接着叫我坐着,给我画素描。说是为创作我的头像做准备。我说太麻烦了,算了吧。她说,答应的事,就得算数。我退休后就很少去合肥,这一别就是好多年。2011年中秋节,她在我们的互贺节日电话中欣喜地告诉我,头像小样做出来了,说从构思到定稿,前后忙活了三个来月,终于感觉不错了,要我抽空去看看,不满意的地方还可以修改。我说,你也太认真了,这只是个纪念品,犯不上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您那么大年纪,让我很感不安的。她说创作就要倾全力,就得认真。几个月后,我有了个去合肥的机会,见到了已翻成石膏的头像。我觉得做得很像,很有神韵,她还在耳上装饰了两个耳钉,脖子上做了条项链,比我本人要好看。我很高兴,就要捧走。她却拦住我说,这只是个模子,还要修改,等有了钱铸个青铜的送我。我知道铸铜的费用可不是千儿八百,那是要上五位数的哟!我了解她是个像李白诗中说的"千金散去还复来"那样豪爽的人,她做过无数的雕塑,赚过很多钱,但她都分给了需要钱的亲朋故旧,她自己没有积蓄。我说,你若一定要铸个铜的给我,费用就得由我出。她笑了起来,挽住我的手臂说,钱算什么?我会有钱的,不准再说钱的事!

  我们又有两年没见,很长一段时间还失去了联系,她家里电话没人接,她的手机也没法接通,她已是过了八十周岁的老人了,我很为她担忧,正准备通过合肥的朋友去问她的情况,却接到她的消息,在铜陵相聚了。不但见到了她,也看到了她创作的铜铸《石楠头像》。她铸了两座,一座送我,一座她留着。见面后她笑着攥住我双手说,"我险险见不着你了,今年我生了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生怕死在医院里。我天天对自己说,你的头像还没完成,我不能死。"朝夕陪伴着她的妹妹玉顺说,"她天天像念经一样自言自语,说她不能死,石楠老师的头像没做好,不能失信。真奇怪,她的身体真的慢慢有了好转,这时又来了好消息,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了她的《水月观音》,她兴奋地对我说,这下好了,有钱给石楠老师铸铜像了!她一高兴,身体也就一天比一天好了!出院没几天,她就吵着要来铜陵。"

  什么是一诺千金,这就是!我非常感动,眼睛都湿了,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源:文汇报